第二章 春 卡洛琳之死 第八節

“你知道嗎?”利普蘭澤指著警局總部的麥克格萊斯大樓說,“他們都把這件事叫作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說的是我們對卡洛琳謀殺案的調查,“現在,警察都在這麽說。對雷蒙德來說,時間已經不多了。他不應該對媒體說我們馬上就能破案的,他應該低調一點兒,不應該去接受那四十多次的采訪,還次次都強調我們正在努力查案。”

利普蘭澤的嘴裏塞滿了面包和紅色的果醬,但這並沒有阻止他的抱怨,他的怒氣已經達到了極限。我們此時站在一片空地前,這裏是公路高架橋下一個像垃圾場的地方。坑坑窪窪的地面上到處是破碎的水泥板,生了銹的、彎彎曲曲的鋼筋從水泥板裏伸出來。除此之外,這裏還扔滿了各種各樣的垃圾,瓶子、報紙、報廢的汽車零部件。被揉成一團的白色包裝紙和被壓癟的紙杯像雪團一樣散落在地上,都是在街對面的小吃攤買過東西後的顧客扔下的。那裏是利普蘭澤最喜歡的一個地方,是意大利人開的,專賣三明治,他們會把一整片小牛排肉上塗滿沙司醬,塞進維也納面包卷裏。利普蘭澤是一個單身漢,晚餐經常沒有規律,所以中午喜歡多吃一點兒。我們各把一只腳擱在街邊長椅上,把飲料放在椅背上,就這麽開始吃了起來。椅子已經腐壞的木板上,留著街頭黑幫和小情侶們各式各樣的簽名。

我們一邊走回利普蘭澤的車上,一邊交換了信息。我說了和卡洛琳兒子會面的情況,但也說明了他並沒有提供什麽有價值的線索。利普蘭澤介紹了他最新的行動,他去詢問了那個說自己曾經見過一個陌生人的卡洛琳的鄰居。

“克拉波特尼可太太。”利普蘭澤說,“我告訴你,她可真厲害,真能說啊!”他搖著頭,“她說她願意去警局看看嫌疑犯的照片档案,不過,她要是真來,我得先找個耳塞。”

“档案查得怎麽樣了?”我說的是州警局裏關於性犯罪案件的档案資料。

“什麽都沒查到。”利普蘭澤說。

“沒找到類似作案手法的案子嗎?”

“我去問話的那位太太說,她曾經在一本書裏看到過類似的作案手法,但她認識的人裏可沒有這樣做過的人。天哪,她看的都是些什麽書啊!上班難道還沒上夠?下了班還要看這些東西?”

利普蘭澤開的是他專用的警局公車——一輛金色的阿力士,雖然車身上沒有任何標記,但和其他所有的警局公車一樣,都是全黑的輪胎,以ZF開頭的特別牌照,全市每一個小混混基本都能一眼認出。利普蘭澤把車開上馬路,我們要開車回市中心,他在各條車道之間來回穿梭,繞了個彎,來到金巴克區,這裏是我以前住的地方。路上的車輛很多,我們慢慢沿著馬路挪動。就是那裏,我想,就是在那裏。我父親離開之後,他的堂兄麥羅斯買下了他的面包店,連招牌都沒有換,還是深藍色的那幾個大字,薩比奇面包店。

雖然我以前每天都在面包店裏工作,但對店裏的樣子,我卻只記得幾個細節了,門是夏天的那種紗門,透過門,街上來來去去的人影好像都變了樣,櫃台後面擺著一摞藍色的金屬托盤,收銀機是鐵的,很重,上面還有一個圓圓的鈴鐺。我六歲的時候,父親第一次要我來店裏幫忙。我反正也沒事做,來店裏還能幫把手,又不用支付工錢。他教我怎麽疊那些光滑的白色蛋糕盒。我每次都在布滿蜘蛛網的地下室裏疊好一打,然後把它們拿到店裏。盒子很光滑,又重,邊緣非常鋒利,像刀片一樣,弄得我的指關節和指尖經常被劃破。我開始越來越害怕這項工作,況且父親又認為,蛋糕盒上哪怕留下了一絲血跡,那也是一種奇恥大辱。“這裏又不是屠宰場。”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混雜著憎恨與厭惡,讓我恐懼不已。我回憶中的這段時光,仿佛總是在夏天,走廊裏的空氣都凝固著,好像是身處陰濕的沼澤地,再加上烤箱散發出來的幹熱,讓人在店裏走動都覺得疲勞無比。我經常夢到我把一個蛋糕打翻到了地上,嚇得大汗淋漓,父親則在沖著我大吼大叫,那種恐懼就像硫酸,侵蝕著我全身的骨骼和血管。

如果我要給我的父親畫一幅像,他的臉會是怪獸的模樣,他的心會像龍一樣長滿鱗片。他表達情感的方式太復雜難懂、太令人窒息,還夾雜著一種怨恨,仿佛不願意承認對自己的孩子有任何感情。如果有人問我,如果父母分開,是選擇跟父親還是跟母親,我不會有絲毫猶豫。父親一直把我當作母親的私人物品,就像我們住的那間公寓、墻壁上掛著的畫,以及被他砸爛的那些家具一樣。我在長大的過程中,明白了一個很簡單的道理:媽媽愛我,而爸爸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