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半導體飛機裏播出帶有敲擊鐵片般的顫動搖滾樂。黃色出租車的長發司機隨著節奏用手拍打著駕駛盤,還甩動著腮幫子。出租車在七十一號街上朝東緩慢地移動著。它被夾在一長排從東河堤大道口開始的汽車行列裏。一輛跟一輛開著引擎在原地轟鳴,偶爾猛地向前沖一下又突然刹住,離前一部車子的保險杠只有幾英寸。人人都怒氣沖沖。此時已是上午八時二十五分,紐約市的交通高峰時間。與往常一樣,越是高峰越是慢。

伯恩將身子蜷縮在後排座位的角上,從帽沿下透過他戴著的太陽鏡暗色鏡片注視著兩旁是樹的街道。他到過這裏,這個記憶是不可磨滅的,他曾走過這些人行道,見過這些門口和店面以及爬滿常青藤的圍墻——雖然它們和城市是如此地不協調,但是對這條街卻再合適不過。他以前曾擡頭觀看,注意到那些屋頂花園,並把它們和幾條街之外靠近公園的一座花園聯系在一起。從一間構造復雜的寬敞房間裏端的兩扇精致的落地長窗可以看到那花園,那房間是在一座高高的、狹長的棕色拉毛石砌樓房裏。四層樓房沿人行道有一長排寬闊的金屬框架玻璃窗,全都鑲著厚玻璃,淡淡地向內向外折射出紫色和藍色光線。古式的玻璃或許是裝飾用玻璃……防彈玻璃,一座門口有一段厚實石階的棕色石頭住宅,石階古裏古怪,與眾不同,每一級的表面都有交叉的黑色隆起線,保護下台階的人不受刮風下雨自然力的影響。鞋子上下移動也不會在冰雪上打滑……而且走在台階上的人的體重會觸發屋內的電子裝置。

賈森知道這所房子,知道他們正在靠近它。隨著他們進入這個街區,他胸腔內的回音加快了,變得越來越響,他隨時都能看見它了。當他握住自己手腕時,他知道了為什麽蒙索公園會如此打動他的心弦,巴黎的那一小部分與這裏上東區的這一小段街道竟如此相似。除了有一座不整潔的門前露台孤零零顯得突出以及一幢房子的設計糟糕的白粉門面外,這兩個地段可以說一模一樣。

他想到了安德烈·威利爾。他已經把他自從得到一種記憶以來所能回憶的一切寫在一本在查爾斯·戴高樂機場匆忙購買的筆記本上。從一個身上中了好多子彈但還活著的人在諾阿港島上一間潮濕昏暗的房間裏張開眼睛的時候寫起,直到在馬賽、蘇黎世和巴黎等地的可怕發現——尤其是巴黎,在那裏,一件刺客的鬥篷陰森森地落在他肩上,職業兇手的技能證實是他的專長。用任何標準來衡量,這都是一份供認書,它所無法解釋的部分與它所描述的部分一樣可怕。但是它確實是他所知道的實情。它在他死後比在他生前更能為他辯解。它在安德烈·威利爾的手裏是能很好地使用的,能為瑪麗·聖雅克作出公正的決定。因為知道這一點,他才有目前他所需要的自由心情。他已把這幾頁紙封在信封裏從肯尼迪機場寄往蒙索公園。這信到達巴黎時,他或是還活著,或是已經死去,不是他殺掉卡洛斯,就是卡洛斯殺掉他。在那條街的某處——同幾千裏外的一條街如此相似——一個寬肩膀、瘦腰身的人會跟蹤而來。這是他唯一能絕對肯定的事,換了他也會這麽幹的。在那條街的某個地方……

在那裏!它就在那裏,清晨的陽光在黑色光滑的門板上和錚亮的黃銅門飾上跳躍,穿透厚實的金屬框架玻璃窗,這些玻璃窗高高聳立著,象一根寬大的藍裏透紫的閃光柱,使人入目便感到窗戶的華麗,殊不知它是用來對付高性能步槍和大口徑自動火器的撞擊的。他到這裏是出於一些他無法說清楚的原因——或者感情,他的眼睛開始流淚,喉嚨裏一陣發緊。他有一種難以置信的感覺,感到自己又回到了一個猶如他的軀體或者剩余的記憶一樣屬於他的地方,不是家,望著東區這座精美的住宅並不使他感到溫馨或者安寧。但是那裏有另一種東西——不可抑制的激動——重返故地。他又回到了起源處,既是出發的起源,也是開創的起源,黑暗的夜晚和突然出現的黎明。他的內心發生變化,他把自己的腕部握得更緊,拚命控制一種幾乎是無法控制的沖動,不讓自己跳出車外、跑過大街沖進那幢由拉毛石墻和深藍玻璃構成的安靜大宅。他想跳上石階用拳頭敲打那堅實的黑色大門。

(讓我進去,我來了!你們必須讓我進去!難道你們不明白嗎?——我是自己人。)

一些形象又湧現在他眼前,刺耳的聲音沖擊著他的耳膜。一種震蕩發動的疼痛不斷在他兩處太陽穴炸裂。他是在一個黑暗的房間裏——那間房間——注視著一塊屏幕,注視著其他的一個接一個閃動著迅速隱現,令他眩目的內心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