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伯恩的通牒(5)

  方丹坐在床沿,電話聽筒雖然擱在座機上,卻沒離開過他的手。他凝望著外頭陽台上他的女人。她坐在輪椅之中側面朝著他,那杯酒擱在輪椅旁的小桌子上;病痛讓她的頭勾了起來……痛苦!這個可怕的世界到處都是痛苦!這些痛苦之中也有不少是由他造成的,對此他心知肚明,也並不指望自己能得到寬恕。但他的女人不該遭到報應。合同上從來就不包括這一項。沒錯,他自己的命當然是早就交出去了,但她的命可沒有。她那虛弱的身體只要一息尚存,就不能這樣送命。不,大人。我不接受!合同不是這樣的!
  如此看來,“胡狼”的老人軍團現在已經擴展到了美國——這是意料之中的。出於這樣或那樣的原因,一個頭戴傻氣白帽子的愛爾蘭裔美國佬、一個博學多識的人物,也拜倒在恐怖分子卡洛斯的門下,此人就是要送他們倆上路的劊子手。這個人在仔細端詳他,還假裝不會說法語,可他的眼睛裏帶著“胡狼”的印記。在有關您和博學的帕特裏克先生的事情上,我們會一字不差地遵循直轄總督的指示。給直轄總督下指示的,就是那個身在巴黎的死神。
  十年前,在他為大人效力五載並取得卓著成果之後,他得到了巴黎以北九公裏處阿讓特伊的一個電話號碼。除非碰到極為緊急的情況,否則絕對不能使用這個號碼。以前這個號碼他只打過一次,不過現在他又要打了。他仔細查看了國際長途代碼,拿起聽筒開始撥號。將近兩分鐘之後,有人接起了電話。
  “‘戰士之心’。”一個平板的男聲說道,背景中有軍樂傳來。
  “我必須和黑鳥聯系,”方丹用法語說,“我的身份是巴黎五號。”
  “假如你的要求能得到滿足,這只黑鳥該怎麽和你聯系?”
  “我在加勒比海。”方丹報出了地區代碼、電話號碼和十一號別墅的分機號。他掛斷電話,沮喪地坐在床邊。內心深處他知道,也許他和他女人在人世的時光只剩下這最後幾個鐘頭了。如果真是這樣,他和他女人就能見到自己的上帝,道出真相。他殺過人,這一點毫無疑問;可是他傷害或殺害過的,全都是曾對別人犯下更大罪行的人——只有少數幾個例外:這些人可以稱作無辜的旁觀者,他們給卷進了交火或爆炸之中。生命都是痛苦的,《聖經》難道不是這麽教導我們的嗎?……反過來說,怎樣的一個上帝才會容忍如此暴行?該死!別再想這種事了!那不是你所能理解的。
  電話鈴響了,方丹一把抓起聽筒拽到耳邊。“我是巴黎五號。”他說。
  “神的孩子,有什麽事這麽緊急?我們相識這麽多年來,這個號碼你只用過一次。”
  “大人,您一直都非常慷慨,可我覺得我們必須重新明確一下我們的合同。”
  “怎麽明確?”
  “我這條命聽憑您任意處置,您怎麽慈悲都行;但合同裏可不包括我的女人啊。”
  “你說什麽?”
  “這兒有個人,一個從波士頓來的飽學之士,他在用好奇的眼神端詳我。那雙眼睛告訴我,他另有企圖。”
  “那個傲慢的蠢貨竟然自己飛到蒙塞特拉去了?他什麽都不知道!”
  “顯然他知道一些情況。我會按照您的命令行事,但我懇求您讓我們回到巴黎……我求您了。讓她平靜地離開人世吧,這是我對您的最後請求。”
  “你請求我?我已經給過你許諾了!”
  “大人,那這位來自美國的飽學之士為什麽在島上跟著我?他臉上無表情,兩眼卻在四處張望。”
  電話裏的聲音沒再說話,沉默中只傳來一連串厲害的空咳,然後“胡狼”才開口,“這位偉大的法學教授越了軌,把自己弄到了一個不該去的地方。他死定了。”
  在路易斯堡廣場一座雅致的城區住宅裏,著名律師與法學教授倫道夫·蓋茨的妻子伊迪絲·蓋茨悄然打開了私人書房的門。她丈夫一動不動地坐在笨重的皮質扶手椅裏頭,瞪著噼啪作響的爐火。盡管外面波士頓的夜晚溫暖宜人,屋子裏也裝了中央空調,他還是堅持要生壁爐。
  瞧著丈夫的時候,蓋茨夫人再一次痛苦地意識到,丈夫身上有一些……有些事情……她永遠也無法理解。他生命之中有些空缺她永遠都填不上,他思維的那些跳躍她總也搞不懂。她只知道丈夫有時會感到極大的痛苦,卻又不願向她訴說,不願通過訴說來減輕自己的負擔。三十三年前,這個頗有魅力的尋常人家的女兒嫁給了一個身量極高的笨拙男子,一個才華橫溢卻一貧如洗的法學院畢業生。在一九五○年代末那種冷靜而克制的時期,他急切的心情和急於討好別人的做法讓大型律師事務所深感厭煩。這些事務所寧可找那些外表世故,只圖個安定的人,也不想請一個飽含激情、恍恍惚惚、不知要向何處去的第一流腦袋瓜,何況這顆腦袋的主人頭發亂七八糟,身上穿的是仿J.普雷斯和布魯克斯兄弟這類名牌服裝的便宜貨,結果看起來卻更糟糕:因為他的銀行賬戶不允許他額外花點錢把衣服改一改,而且也沒幾個折扣店裏有他那麽大的尺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