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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日。

東京中心地帶的鐵橋下,有一片狹長地帶,蜿蜒曲折如同迷宮,還有許多死胡同。從地理上看,這片區域位於有樂町與大手町的中間。迷宮深處,有壽司店與酒吧,中間還夾著一間店面很小的咖啡廳。沉重的紅黑色仿櫟木門上,安著一個鍍金的獅頭雕刻,上方配著白色的浮雕文字——“DATE”。

光看店名,可能會以為那是“約會”的意思,但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是那個不相稱的金色獅頭。也難怪,這裏的“DATE”不是“約會”,而是“棗椰【1】”的意思。店主可能是從椰樹搖曳的熱帶風情,聯想到了“魚尾獅”吧。可為什麽要將店鋪命名為“棗椰”呢?莫非店主將鐵橋下的這片細長的迷宮,比作了熱帶雨林中的小徑不成?

梅雨季節的天空下,低垂著斑駁的烏雲。小雨時下時停,十分悶熱,路上也特別昏暗。這條路仿佛永遠走不出黃昏一般,甚是陰森。

“棗椰”店內曲徑通幽。這裏保持了原先的風格,與三角形、不規則矩形的建築物遙相呼應。天花板兩側的熒光燈燈管被擋住了一些,光線變得很柔和。這樣的間接照明,使店裏顯得十分幽暗。

然而,如此昏暗的燈光,也無法完全掩飾店鋪設備的殘舊。意義不明的壁紙、幾幅四號大小畫質粗劣的油畫、布滿香煙焦痕的桌子、沒有新意的桌布、補過好幾次漆的椅子……用寒酸來形容也不為過。

可坐在咖啡廳裏的三位紳士卻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三人都穿著上等的英國產西裝,坐姿也是落落大方。要是能往他們的領口別上一朵玫瑰花或是一枚議員徽章,那該有多麽相稱啊。

三位紳士好像並不覺得自己來錯了地方,反而有點老主顧的腔調,表情十分放松。咖啡杯早就空了,杯底只剩下一些褐色的殘汁。可他們並沒有離開的意思,看上去對這塊舒適的寶地戀戀不舍。

三位中年男子中最年長的一個,大概有五十二三的樣子,紅撲撲的面頰,肩膀很寬,有很明顯的啤酒肚,還有個嬰兒一般可愛的雙下巴。年歲居中的那位四十七八歲,高高的八尺身材,下巴顯得頗為尖削。最年輕的那個也有四十四五歲左右,長著柔和的鴨蛋臉,不過他的濃眉大鼻,給人留下一種精力充沛的印象。

他們雖然湊近身子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可卻沒有高聲談笑,只是安靜地坐著。仔細觀察會發現,他們不過是故作鎮定,是憑理性不斷壓抑著內心的沖動。

顯然,三人正等待著什麽。

他們時不時地撩起袖子看手表。最後,四十七八歲的長臉男人站了起來,一副時辰已到的表情。他走向入口處收銀台旁邊的桃色公用電話,拎起聽筒,小心翼翼地投進一枚十日元硬幣,就好像對話從投硬幣這個動作起便開始了。

收銀台附近沒有其他人,可男子還是用長長的手指遮住聽筒。他弓起背低聲細語,生怕對話的內容被人聽了去。他動了兩三下嘴,聽到對方的回答後,看了看手表,立刻就掛斷了電話。如果有人此刻坐在收銀台附近的話,也許還能聽到聽筒那頭傳來的女聲。

高個男子滿足地笑了。他走回桌旁,帶回另外兩人期待已久的答案。

“對方說老師三點十分到,還有三十分鐘。說是剛從霞關【2】出來。”

另外兩人也看了看手表,露出放心的神色。體態肥胖的五十歲男子輕輕顫了顫身子,而最年輕的男子,也抖了抖腳。

對方總是讓他們在這家咖啡廳裏等消息。

三位紳士已經足足等了兩個小時。其間那位高個兒男子有三次走向那台臟兮兮的桃色電話,加上剛才那次,已經四次了。

“澤田小姐都心疼我們了,平時她的聲音都是公事公辦的,可今天卻說‘老師實在是公務繁忙,請各位見諒’呢。”打電話的男子如此說道。

“哎呀,那該不是因為她喜歡成瀨先生你吧?她跟我們才不會說這些呢。”肥胖男子撅起小嘴調侃起高個兒男子來。

“哪裏哪裏,”名叫成瀨的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銀色的雪茄盒,用纖長的手指取出一支雪茄,露出神經質般的苦笑,“我們都知道,她可不是什麽窈窕淑女。”

“一點兒沒錯。”大鼻子的四十歲男子也探出身子,表示同意。

“她每天要在電話那頭面對各種老江湖,能不一本正經嘛。她都跟了老師六年了,怎麽著也該鍛煉出來了。”

男子口中的“她”,正是剛才電話那頭出現的“澤田”。三個男人討論起女人來,那自然來了勁兒,話變得多也是理所當然的。

這三個人臉上雖然露出了十足的興趣,可卻沒有七嘴八舌。或者說,他們是故意不讓自己多說話。在場的三人都在暗暗打心理戰,唯恐自己說漏了嘴,泄露天機。三位紳士雖然是朋友,可在事業上卻是不折不扣的競爭對手,說是敵人也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