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單向街

鐘美寶 29歲 阿布咖啡店店長

C棟28樓之七住戶

電動鐵卷門開啟,隨著卷門上升,日光逐漸充滿室內,木制的長吧台,有點酒吧氣氛,黑紅兩色的意大利咖啡機,電動磨豆機,吧台區上方從天花板垂下的幾盞吊燈,電力開啟之後,整個屋子除了陽光,還滿溢著刻意營造的人工光線。“一個幹凈明亮的地方”,海明威是這麽寫的,但這家咖啡店,恐怕不是海明威描述的風格。這是什麽風格呢?維多利亞?極簡?工業風?日雜?混搭?可能後者更接近些,準確來說,就是“老板喜歡什麽就擺什麽的阿布風”。老板阿布做生意眼光準,美感卻未必與鐘美寶合適,鐘美寶喜歡什麽風格呢?大台北各種流行的咖啡館風潮,因為工作際遇的緣故,她大多經歷過。文青店、日系、精品風、北歐風格,直到現下的“小確幸個性店”、“文創風”、“老宅改建風”,咖啡店的風潮簡直寫就了鐘美寶的就業史,最後她卻落腳在這個遠離當下風格與潮流的地方,位於雙和城某座摩天樓一樓的商店街,挑高的店鋪沒做夾層,後頭有寬敞的廚房,落地窗迎接的不是美麗的街景,而是分隔島正在施工中的四線道路,幸而騎樓內縮,還留有寬敞的人行道,地面鋪上漂亮的石英磚,砌有花台、羅馬列柱、鐵鑄雕花吊燈、各色樣的盆栽,想要讓店內簡約一點想必不可能,何況老板還是花蝴蝶一般的阿布先生。

店長鐘美寶按下鐵卷門開關時,沒有想那麽許多風格的問題,她入境隨俗,兩年半以來,她努力照顧這家店,上班日從不遲到,每天該做什麽不曾缺漏。從一開始生意清淡,到中期做商業午餐跟消夜把身體都累壞,如今,一切似乎都步上正軌,店裏開始賺錢,請得起工讀生跟廚師,周五晚班還雇了吧台調酒師,常被包場。她能心安理得地領薪水,雖然扣掉債務與各種開銷所剩無幾,至少,現在每個周日都放假,每個月還可以再排休兩天,一周也有兩天七點就下班。阿布說再過一陣子就讓她月休九天,年假放十五天,那時日子就真的輕松了。她知道阿布的承諾都會實現,但這些都無所謂,她只想待在這裏,不再飄移,這些風那些風地都任它們吹過吧,她需要的是這樣一個幹凈明亮的地方,即使店內風格俗麗、混雜、多變,她知道,只要她在的地方,都會漸漸生出一股她自己的氣息,她只要能這樣就好了,一塊安身立命的地方,就算僅僅是躲後頭做蛋糕的小烘焙室也可以,某個地方,可以讓她逃離作為鐘美寶這個人所帶來的疲憊。

每天早上十點,鐘美寶打開店門,廚師小武九點已先到廚房備料,十一點工讀生小孟會來接班。早上都是由鐘美寶負責開店各種準備,晚上大多是小孟收店。她喜歡重復這些步驟,打開咖啡機,音響,滿室的燈光,拉開窗簾,把門外的牌子翻到“營業中”,用粉筆在小黑板上寫著“今日特餐”的菜單,把小黑板拿到外頭去,回到店裏,給自己煮一杯咖啡,吃一點面包,等候第一個上門的客人。由咖啡店開始的一天,都是新的一天。

十點到十一點的客人以零星買早午餐跟外帶咖啡居多,有個狀似失業的年輕男子,神情愁苦,免燙的白襯衫、便宜西裝褲,頭發似乎很久沒修剪,他幾乎每日上門,一台iPad總在“104人力銀行”、“神魔之塔”間來回切換。一杯咖啡待兩小時,不吃午餐,有時鐘美寶會請他吃餅幹,他總是快速地吞下三片餅幹,沒有任何品嘗的意思。他極少開口,難得說話,卻總是奇怪地發問:“你知道最近澳幣漲了嗎?”澳幣這種事距離鐘美寶太遠了,她只好笑笑地說,可以去附近的銀行問一下。

有兩個老先生各自來,但前後總不差十分鐘,他們來這裏讀報、聊天、看書,做什麽都一起。他們倆衣著體面,不像是公園裏下棋的老人那般居家,他們穿三件式西裝,持著做工精細的手杖,皮鞋總是光亮,冬天時,圍著名牌開司米圍巾,套著黑色大衣,像是要去參加什麽重要的會議,但他們也只是來咖啡店小坐,是大樓裏後棟大坪數的住戶。這兩位“耆老”,一個性子急,一個脾氣緩,多數時間聊的都是“世界局勢”。小孟說,他們是“將軍二人組”。這兩人出手大方,坐兩小時,至少消費五百元,店裏開始用儲值卡之後,性急的白發先生一次儲值一千元,兩三天就得再儲值,悠緩的先生頭發總是染得全黑,自在地接受招待。離開咖啡店時,白發先生左轉,黑發先生右轉,可能會轉到附近的銀行,或回住處。小孟說在銀行裏碰見過他幾次,“從貴賓室走出來耶”,小孟似有內幕地說。鐘美寶笑笑,這年紀,這樣的行頭與談吐,該是高階退休公務員,退休金都轉做投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