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姬婭

其中有意志在,意志永不寂滅。誰解意志之奧妙與魄力?蓋上帝即一以其專誠澤及萬物之偉大意志。人若非有意志脆弱之缺點,絕不向天使亦絕不向死亡屈服。

——約瑟夫·格蘭維爾[1]

我怎麽樣也記不起我是如何跟莉姬婭女士初次相逢的,在什麽時候,或者確切地說,在什麽地點。從那以後已經過去了好多年,而我由於經歷了許多生活的磨難,記憶力也衰退了。或者,此刻我心裏想不起上面所說的那幾點來,也許確實因為我心愛的人的品格,她那少有的學識,她那非凡的嫻靜淡雅型的美,她那動人心弦、使人著迷的音樂般的語言,已用那偷偷的然而堅定的步態,不知不覺地進入到了我的心頭。但我還是相信,我跟她初次相逢以及隨後交往得最多的地方,是在挨近萊茵河的一個古老的、破落的大城市裏。關於她的家世——我確實聽她談起過。無疑有悠久的歷史。莉姬婭!莉姬婭!我正在專心致志地從事一項最適於淡化那種世俗觀念的研究工作,就單憑這三個親切的字——莉姬婭——我眼前就能幻出她的形象,而她卻已不在人世了。而現在,當我寫文章的時候,一陣回憶忽然掠過我心頭:她曾是我的朋友和未婚妻,後來又是我研究工作的合作者,最後成了我的愛妻,而她姓什麽我卻從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莉姬婭開的一個玩笑?或者是不是對我的愛情強度的一種測驗,只要愛得真,就不必在這一點上去向她打聽?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不是我自己的一種無法解釋的怪想——是最熱烈獻身的神龕前的一種狂熱多情的供品?我只能模模糊糊地回憶起其事實本身——事情的起始或隨後發生的情況我已完全忘卻,這又有什麽可奇怪的呢?確實,要是那個名叫“風流”的女神——那個為埃及人所崇拜的虛弱而有輕薄翅翼的阿什托菲[2],如人們所說的,掌管不吉利的婚姻,那麽,毫無疑問就是她掌管我們的婚姻。

然而,有一個重要的話題我沒有忘卻,那就是莉姬婭的儀態。她身材修長,有幾分纖弱,在她臨終的那些日子裏,甚至是面容憔悴。我要是想描繪出她那舉止的尊嚴嫻靜,或是她腳步的靈敏輕捷,那是枉然的。她來去身輕如影。若不是她將那只大理石股的玉手放在我肩上,口裏低聲吐出那音樂般的甜美聲音,我絕對感覺不到她走進了我那房門關著的書齋。論臉蛋的俊俏,沒有哪個少女能比得上她。那是鴉片夢中的那種光彩——一種優美的、容光煥發的媚態,比縈繞在德洛斯[3]女兒們沉靜的心靈周圍的那種幻想更為神妙。她的容貌可不是異教徒在古典作品中錯誤地教導我們去仰慕的那種勻稱的容貌。韋拉蘭姆勛爵培根在談到一切形式、一切種類的美時說得不錯:“勻稱中無特異,即無絕妙之美。”雖然我知道莉姬婭的容貌不是一種古典的勻稱美——雖然我看出她的美確實是“絕妙的”,而且感到她有很多的“特異”之處,但我想發現她的不勻稱並想盡量找出我自己對“特異”的感覺,則全屬徒然。我觀察那高尚、蒼白的前額的輪廓——它是完美無缺的——那字眼用到如此非凡的莊嚴樣子上,真是太乏味了!——那皮膚好比最純凈的象牙,鬢角以上部分微微突出,顯得威風凜凜地寬闊而安詳;然後是那烏黑的、有光澤的、濃密的、自然卷曲的長發,顯示出荷馬用的那個“有如風信子”的性質形容詞的充分力量。我看到那鼻子的優美外形——除了希伯萊人的那種雅致的圓形浮雕肖像以外,我沒在別的地方看到過類似的標本。還有那舒適光滑的鼻子表面,還有那鼻梁的幾乎察覺不出的帶彎曲的趨勢,還有那勻稱的曲線鼻孔表明一種奔放不羈的精神。我注視那張好看的嘴。這確實是一切事物的極好的範例——短短上唇的動人的彎曲——下唇柔軟、妖嬈而嫻靜——嬉戲時酒窩盈盈,說話時紅唇閃動——她微笑時發出的每一道沉靜而又充滿歡樂的聖潔的光落在她的牙齒上,又被牙齒以一種幾乎是驚人的光彩反射回來。我細細看她那下巴的構造——從這裏,我發現了希臘人的那種適度寬闊、柔和而又威嚴的鼻子——這種輪廓,阿波羅神只是在夢中才顯示給雅典人的兒子克萊奧門尼斯[4]看過。接著我又凝視著莉姬婭那雙大眼睛。關於眼睛,我們可找不出遠古的典型。也許在我心愛的人的這雙眼睛裏,也含有韋拉蘭姆勛爵所提到過的那種秘密。我得相信,它們比我們自己家族的普通眼睛要大得多。它們甚至比諾賈哈德山谷部族中最圓的那種瞪羚眼睛還要圓。但只有偶爾在熱烈興奮的時刻,這種特點在莉姬婭身上才變得更加明顯。在這種時刻,她的美——或許它是在我興奮的幻想中顯得如此——是那種要麽是在天上,要麽是在塵寰之外才能找到的美——是土耳其神話中伊斯蘭教天堂中的仙女的那種美。那對眸子烏黑發亮,眸子上方是修長的黑色睫毛。眉毛的輪廓有點不齊,但同樣烏黑。然而,我在她眼睛裏發現的“特異”之點,跟她面貌的構造、顏色或光彩不同,歸根結蒂應當是屬於神態上的特異。啊,這是個沒有意義的詞!就在這個詞的廣泛含義後面,我們築防掩飾自己對於人類心靈的一竅不通。莉姬婭的那種眼神!我曾花了多長的時間來細細掂量它!在這仲夏之夜,我通宵都在努力想領會它的含義!那是什麽——那比德謨克利特[5]更為深奧的——深藏在我心愛的人的瞳孔裏的?那是什麽?我滿腔熱情,一心只想發現它。那雙眼睛!那雙碩大的、閃亮的、絕妙的眸子啊!它們成了我心目中的勒達[6]的雙星,而我則成了他們的最虔誠的占星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