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姬婭(第2/6頁)

心理學上許多費解的反常現象往往無法得出要領,它們比事實更為強烈地激動人心——我相信,學校教育中也從沒注意到這點——那就是,當我們盡力回憶某一件好久以前就已忘卻的往事時,常常出現這樣的情況:有時差一點就要回憶起來了,可到後來還是想不起來。在我仔細端詳莉姬婭的眼睛時,也是這樣,我曾覺得我接近於完全了解她那眼神了——覺得接近了——但還沒有十分了解——而結果卻全部告吹!而且(奇怪,啊,一切都是怪得出奇的玄秘!)在宇宙間極其平凡的事物中,我發現一系列跟她那眼神相類似的東西。我的意思是說,以後當莉姬婭的美已成為我的靈魂,像放在神龕裏面那樣深入到我心中的時候,見到現實生活中的許多事物,也能使我產生一種像我看到她那雙大而明亮的眼睛時所充滿在我心頭的感情。但我更無法給這種感情下個明確的定義,也無法對它進行分析甚或加以揣度。讓我再說一遍,有時當我審視一根迅速生長的葡萄藤——注視一只蛾子、一只蝴蝶、一條蛹、一溪流水時,我體會到了這種感情。看到大海,看到流星殞落,我也感到它的存在。見到年逾耄耋的稀有長者的眼色,也感到有這種感情。用望遠鏡觀察到天上有一兩顆星星(特別是天琴星座的大星附近的那顆六等光度的、看起來好像是雙重的、變幻不定的星星)時,我也曾感覺到有這種感情。聽到弦樂器的演奏聲,看了書上的某些段落,我心中都曾充滿這種感情。在其他許多事例中,我記得最清楚的是約瑟夫・格蘭維爾的一冊書,那冊書(也許只是由於它的奇妙吧——誰說得清?)總是以這種感情使我感動;——“其中有意志在,意志永不寂滅。誰解意志之奧妙與魄力?蓋上帝即一以其專誠澤及萬物之偉大意志。人若非有意志脆弱之缺點,絕不向天使亦絕不向死亡屈服。”

經過了好長的時間,隨著也進行了深思熟慮,確實使我探索到了莉姬婭性格中的某一部分,與這位英國倫理學家所寫的這段文章之間的某種間接的聯系。她在思想、行動或言辭方面的激烈,也許就是那種巨大的意志力的結果,至少是一種標志,在我們的長期交往中,我可找不到它的存在的其他更為直接的跡象了。在我所認識的所有女人中,只有她,外表沉著,總是心平氣和的莉姬婭,才是那狂暴激情的熱烈貪求者的最大犧牲者。這種激情,我無法作出估量,除非借助那雙大得出奇的、立即使我又驚又喜的眼睛——借助她那非常低沉的聲音裏那種幾乎具有魔力的和諧調子,那種適當的抑揚頓挫,那種清晰與寧靜——借助她平時說出的那種狂熱的詞句的強烈力量(這與她說話的態度相比顯得雙倍有效)。

我曾經談到過莉姬婭的學識:那真是淵博無邊——女人中我從沒見過這樣有學問的人。她精通古典語言,就我自己對歐洲現代方言的通曉程度來說,我從沒見她在這個問題上發過愁:確實,在任何最受崇拜的研究課題上(那是研究院所誇耀的學問中最深奧的一種),我又何曾見莉姬婭發過愁?多麽異乎尋常——多麽令人驚心,我妻子性格中的這一點,只是在近期才迫使我注意到!我說過,我在女人中從沒聽說過有她這種學問——但又哪裏有這樣的男人,他在廣泛的學術領域內全面研究過倫理學、物理學和數學等一切科學,而且取得很好的成績呢?當時我不知道,現在才清楚地認識到莉姬婭的成果的巨大和使人震驚;但我卻充分了解她的無限權威,於是我便像小孩一樣地信任她,聽從指導我走過那形而上學研究的混亂天地;我們結婚之後的早幾年,我花時間最多的就是忙於形而上學的研究。在研究時,當她俯身伏在我身上,我感到多麽得意,多麽高興,有多少微妙的希望,而當時卻很少有人尋找——很少有人知道——那慢慢展開在我面前的美妙的前景,沿著它那條漫長的、華麗的、人跡罕至的路,我最後可以到達知識的目的地,這知識珍奇絕世,對它的研究叫我欲罷不能!

因此,在幾年之後,眼看著我那些很有把握的希望展翅飛走時,我心頭的悲傷是何等的強烈!沒有莉姬婭,我只是個在黑暗中瞎摸的孩子。有她在,有她單獨講解,我們埋頭研究的先驗論中的許多玄奧之處都變得栩栩如生,明白易懂了。缺少她那雙眼睛放射出的光彩,那金光閃閃的字比古羅馬時代的鉛制品還要暗淡。現在,那雙眼睛越來越不經常落到我用心閱讀的書頁上面了。莉姬婭病了。任性的眼裏閃著過於——過於燦爛的光輝;蒼白的手指,變成了墳墓中屍體的那種透明的蠟黃色,高高的前額上的青筋,隨著極其柔弱的感情之潮而激烈地起伏。我知道她必定會死——我心裏跟邪惡的死神拼命鬥爭。使我驚奇的是,我這位多情的妻子所進行的鬥爭甚至比我所進行的更為有力。她的堅強的性格足以使我深信,對她來說,死並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可事實並不如此。她跟死神幽靈搏鬥的那股猛烈勁頭,實非言語所能表達。這可憐的慘狀使我極度痛苦地呻吟起來。我該安撫她——我該勸慰她;但是,在她那強烈的求生願望面前——求生——只是求生——安撫和勸慰只類乎幹極傻的事。她的狂熱的內心雖然痙攣似地翻滾折騰,但不到最後時刻,那種外表上的平靜態度不會動搖。她的聲音變得更加柔和——更加低沉了——但我卻不願詳述她低聲說出的那些話的不著邊際的意義。當我對這不同凡響的優美聲音——對這人類以前從未聽過的臆想和渴望聽得神魂顛倒時,我的頭發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