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麥西.福格森

我謹慎地從室外廁所的側邊伸出頭,朝小木屋看過去。窗戶玻璃一片漆黑,裏面什麽也看不見。所以說他沒有把燈打開。好吧。我不能待在這裏。我等到一陣風吹過樹叢才開始奔跑。七秒後,我已經跑到了森林的邊緣,隱身於樹後。但是那七秒幾乎讓我筋疲力竭,我的肺部好痛,頭也在抽痛,而且自從老爸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帶我去遊樂園玩之後,我還是第一次感到頭那麽暈。那是我九歲生日當天,老爸把帶我去玩當生日禮物,園裏遊客除了我們之外,只有三個用可樂瓶共享透明液體的半醉青少年。當時只有一個遊樂設施是開放的,憤怒的他用一口破挪威話殺價:那是一台可怕的機器,顯然功能就是要把小孩甩來甩去,甩到把棉花糖都吐出來,然後再由爸媽買爆米花與汽水安撫他們。我不想拿自己的命來冒險,於是拒絕搭乘那搖搖晃晃的機器,但我爸堅持,他還幫我系上應該是用來保護我的安全帶。此刻,二十五年過後,我好像來到了一間同樣臟兮兮、充滿超寫實風格的遊樂園,園裏到處彌漫著尿騷味與垃圾臭味,我怕得要死,一直想吐。

一條溪流在我身邊汩汩流動,我拿出手機丟進去。看你怎麽繼續追蹤我,你這該死的都市印地安人。然後我跑步穿越森林的松軟地面,朝農田的方向而去。松林裏已經變得一片漆黑,但是因為沒有其他植披,我很容易地找到林間路。不到兩三分鐘,我就看到農舍外面的燈光。我又繼續往下跑一小段路,在我跑出森林以前,谷倉已經位於我跟農舍之間了。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如果歐看到我這副模樣,一定會要我解釋清楚,接下來還會打電話給當地警察局。

我朝著谷倉的門爬過去,打開門閂,推門進去。我的頭跟肺都好痛。我在一片漆黑中眨眨眼,幾乎看不見車子與曳引機在哪裏。甲烷對於人體到底有何影響?我會瞎掉嗎?甲烷。甲醇。我想它們一定有所關聯。

我聽到身後傳來喘氣聲,還有動物肉掌踏地、幾乎無法察覺的輕柔聲響,然後那聲音又消失了。我已經知道那是什麽,但來不及轉身。它跳了起來。一切都靜止了,就連我的心跳也停了。下一刻我往前跌倒。我不知道尼德㹴犬是否可以跳起來用利牙咬住中等個頭的籃球員的脖子──只不過,也許我已經提過了,我不是個籃球員。所以,當劇痛的感覺傳到我的腦子裏時,我往前跌落。狗爪抓傷了我的背,我聽見肉被撕裂的聲音,還有骨頭被咬得嘎吱作響。我的骨頭。我試著要抓住那只畜牲,但是我的手腳不聽使喚,仿佛脖子被利牙咬住後,腦部訊息的傳輸也出了問題。腦部的命令就是無法往下傳遞。我的肚子貼地趴著,連滿口木屑也吐不出來。我的主動脈承受重壓,大腦快要缺氧,視野漸漸變窄。我很快就要失去意識了。所以這就是我的死法,被一只醜陋的肥狗咬死。說得含蓄點,這真是令人沮喪啊。沒錯,這足以讓人生氣。我的頭開始感到一陣灼熱,冰冷的身體開始熱了起來,熱氣傳到指尖。在死前遭逢如此愉悅的詛咒,突然間我因為一股求生力量湧現而顫抖了起來。

我任由狗咬著脖子,站了起來,讓它像一條活生生的毛皮圍巾似的垂在我的背後。我踉蹌打轉,揮舞著雙臂,但還是沒辦法抓住它。我知道這爆發出來的身體能量是我在絕望之余的最後機會,很快我就要死了。我的視野此刻已經縮得跟007電影的片頭一樣小──不過在電影裏那是故事的序幕,而我的人生則快閉幕了,畫面四周一片漆黑,只看得見小小的圓洞裏有個穿著晚禮服的家夥拿手槍對準你。透過那個小圓洞,我看見一輛麥西.福格森牌藍色曳引機。我的腦袋浮現最後一個念頭:我痛恨狗。

我搖搖晃晃,轉身背對曳引機,借著狗的重量讓重心從腳趾移往腳跟,然後用力往後退。我跌倒了,我們撞在車後牧草裝運機的整排銳利鐵耙子上面。從狗毛皮被扯裂的聲音聽來,我知道就算要死,也要拉一個埝背的。我的視野就此消失,世界變得一片漆黑。

我一定昏迷了一段時間。

我躺在地板上,瞪著那只狗張開的嘴巴。它的身體看來好像高懸在半空中,蜷縮成胎兒的姿勢,背部被兩根鐵耙刺穿。我站起來,感到谷倉在旋轉,我必須往旁邊多走兩三步路才能維持平衡。我把手擺在脖子上,感到剛剛被狗咬的傷口流出鮮血。接著我發現自己瀕臨瘋狂了,因為我沒有上車去,只是站在那裏出神地凝視眼前景象。我創造出一個藝術品。〈狩獵卡呂冬㹴犬〉。真美啊!特別是那死狗還張著嘴巴。也許它是因為驚嚇而合不攏嘴,也許這種狗的死狀就是這樣。不管理由如何,我喜歡這種目瞪口呆的憤怒神情,好像它除了狗命被縮短了,還必須忍受這最後的羞辱,這種丟臉的死法。我想對它吐口水,但嘴巴太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