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萊西·坎貝爾的視線穿越了霧氣朦朧的雪原,停留在破敗公寓樓對面那座支起的大帳篷上。她吸入一口冰涼的空氣,讓它灌進肺中,精神一振。

在那兒。屍體就在那兒。

她蹣跚地朝目的地挪去,小心地注意著腳下,心揪緊著。她拉下羊毛帽的兩邊帽沿,把下巴縮進圍巾,邁開步子穿過鵝毛大雪,眨著眼睛趕走飛旋的雪花。如果不是你要在雪中工作,下雪本是件很棒的事。何況她當下的工作區,剛剛蓋上六英尺厚的新雪,這樣的天氣適合滑雪、乘雪橇、打雪仗。唯獨不適合在俄勒岡州伯恩多克鎮一個霜凍刺骨的帳篷裏調查陳年屍骨。

一雙碩大的靴子出現在視線下方。她猛地刹住腳步,結果一個趔趄屁股著地,摔了一跤。

“你住在這兒嗎?”警察的嗓音粗啞生硬。

萊西狼狽地歪倒在地上,眨巴著眼看著伸向她的那只肉乎乎的大手。

警察把問題重復了一遍,她的目光飄向他那張悶悶不樂的臉。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位直接從黃金档電視劇裏走出來的警察,魁梧、硬朗,而且禿頂。

“噢!”她突然回過神來,抓住他伸來的手。“不,我不住這兒。我只是……”

“誰都不允許靠近這棟公寓大樓,除非你是這兒的住戶。”他單手輕而易舉地拉著她站起來,用敏銳的目光盯著她的皮書包,掃視著她價格不菲的外套。

“你是記者嗎?那你可以掉個頭走。在萊克菲爾德警局三點會有一場記者招待會。”警察已經斷定她是個外來者。得出這個結論並不難:這一帶的居民靠食品救濟券和福利費維持生計,臭氣熏天。

萊西多希望自己再高些,她揚起下巴,扮著鬼臉拍打褲子上沾著的濕冷雪印。多麽專業。

她掏出證件。“我不是記者。佩雷斯醫生正在等我。我是一名……”她咳了一聲。“我在法醫局供職。”當她自稱為一名齒科學法庭醫生的時候,很少有人明白她在說什麽。“法醫局”才是他們聽得懂的術語。

警察瞥了一眼她的證件,便彎下腰往她的帽檐下方看去。棕色的眼睛試探著。“你是坎貝爾醫生嗎?佩雷斯醫生正在等一位姓坎貝爾的醫生。”

“是的,我就是坎貝爾醫生。”她肯定地說道,皺起鼻子。

他還指望是誰?昆西嗎?(1)

“我現在可以過去了嗎?”她環視著他的四周,窺探到幾個在大帳篷外移動的身影。維多利亞·佩雷斯醫生三小時前就提出需要萊西的法醫技術支持,她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醫生的發現。那一定是非同尋常的重大發現,所以才要求萊西直接趕往案發現場,而不是在一間悶熱、無菌的實驗室等著分析屍骨的牙部。也有可能是醫生覺得,能把萊西拖出溫暖的床褥,逼著她在惡劣的天氣開60英裏路,然後蹲坐在冰天雪地裏盯著幾顆牙齒,也許能給萊西提神。萊西緊繃著臉,在警察拿出的罪案現場日志上草草簽下名,從這個擋住她去路的大塊頭身旁擠了過去。

她艱難地穿過雪地,勘查著這棟老舊的單層公寓樓。它看起來像是被放了氣,屋頂邊緣凹陷下去,仿佛已精疲力竭、站不直身。她已經聽說這裏的住戶大都是靠微薄撫恤金過活的老年人和一些低收入家庭。墻上的壁板已經變形,復合屋頂板上布滿裸露的斑點。一陣焦躁在她的肌膚下蔓延。

誰敢來這樣的垃圾場收房租?

萊西經過幾扇窗時,看見五張小臉蛋正把鼻尖湊在玻璃上。

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揮動著露指手套。

孩子們待在室內,那兒暖和。

老人們則不然。

頭發灰白的男人和年邁的婦人三五成群,頭戴塑料雨帽,在庭院中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蕩,全然不顧天寒地凍。雨帽好似透亮的海貝殼,罩住滿頭銀發。這場景讓萊西想起自己的祖母,過去,她頭戴廉價頭巾,以便保護自己塗上染發劑的頭發。她拖著沉重的步子,穿過這些皺紋密布、充滿好奇的臉。今天,無疑是他們這些年以來最激動興奮的一天。

他們公寓樓下的管道井裏,正橫著一具屍骨。

各種推測湧上萊西的腦海,她不禁打了個哆嗦。究竟是二十年前有人藏屍於此,還是有什麽人曾被困在這窄小空間裏,卻永遠地被遺忘了?

六輛萊克菲爾德的警車占滿了停車場。這大約是小鎮的全部警力。海軍藍的制服聚集在周圍,手裏拿著熱咖啡,擺出一副不作為的看客姿態。萊西注視著紙杯裏升起的騰騰熱氣,下意識地嗅著香味。她撩開帳篷吊門時,神經系統裏的咖啡因傳感器正垂涎著一杯咖啡。

“坎貝爾醫生!”

一聽到這聲尖嗓門,萊西趕緊從有關咖啡的思緒中掙脫出來,抑制著自己的本能反應去尋找自己的父親——另一位坎貝爾醫生。在萊西那沾滿了雪的靴子旁,亮藍色油布圍起了部分復原好的骨架。如果再走一步,她大概就會踩斷那屍體上的一根脛骨,而這肯定會讓佩雷斯醫生暴跳如雷。萊西並未理會醫生的怒視,目光鎖定在屍骨上。看到橫在腳邊的這項挑戰,一種強烈的沖動在她血管中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