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篇 劣童案 第二章 蒙(第3/5頁)

阿棗放好飯菜,扭頭笑望向他:“洗面水已經舀好了,擱在廚房門邊。這家裏沒豉沒醬,連醋也沒有。廚房裏有半壇子酒,已經酸了,不中吃了,正好拿來釀醋。俺去煮些熱飯,和進去,拿泥封好,四十九日就能成好醋。這個月最宜造豉,俺見角上那間茅草屋空著,正好打整出來做蔭房,浸一二十石陳豆子,陰覆蒸曝幾道,拿壇子封埋起來,下個月就能吃到香豉了。還有,後頭那片地白荒著,七月正好種蔥薤,胡荽、蔓菁、萵苣也正當季。俺去耕它幾道,施些糞肥,討些種子撒進去……”

阿棗果然忙活起來,幾乎一刻不停。才幾天,這個家已大變了個模樣,要湯有湯,尋火有火,處處都浸了層活氣。王盅原本恍恍惚惚,無所適從,這時漸漸覺著生了根,有了家,看著阿棗,心裏又暖又實。

過了兩年,阿棗生育了個兒子,這家便越發和樂。年少時,王盅讀陶淵明、王維、孟浩然那些田園詩,始終領略不到有何意味,現在卻不時會想起那些詩句,才漸漸品出其間滋味。而且,那些句子雖好,卻不及自己身邊日常晨昏實境之真切深永。

他家分得的地,也和其他親族一樣,佃給了客戶。自從娶了阿棗、生了孩兒後,王盅忽然生出想自己耕種的念頭,於是他收回了幾畝地,去向哥哥王盉求教。王盉自來了這裏,也像變了個人,不但天天在田地裏自耕自種,待他也和善了許多,聽他說要學種地,先有些吃驚,但隨即便笑著一口應承,一點一點教他。

他身體弱,起先扛鋤頭去田裏都吃力,阿棗百般不肯,只讓他在家裏讀書習字。他卻抑不住這心念,執意學起來。其間之苦,遠超出他所料,但眼看著青苗從地裏齊整整、嫩生生鉆出來,而後一天天長高,那等歡悅,無可比擬,他便咬牙強撐了下去。身體竟然一天強似一天,心底也越來越暢快。每天忙罷農活兒,雖然極累,但回到家裏,見到阿棗和幼子,時時能開懷大笑出聲,覺著自己比陶淵明更快意。

這鄉間時日,每一天都極慢,每一年卻又極快。倏忽之間,兒子已長大成人,娶妻生子。他父親則早已過世,而他和阿棗也已漸漸年邁。其間雖難免口角爭執,他卻不愛糾纏,阿棗更是說過便忘,夫妻兩個始終和和睦睦。許多事,早已無須言語,一個才動念,另一個便已明白。於親族之間,他們也盡力避開紛爭,和氣相待。因此,常年無事,雖不富奢,卻已足樂天命。

直到王小槐出生,事端接踵而至。

王小槐雖生得猥瑣,天資卻異常聰穎。才學說話,他父親王豪便教他讀《孝經》,他竟一學便會,三遍成誦,不到三歲,已將《論語》《孟子》《大學》《中庸》背得純熟。這不但驚動了鄉裏,連州府都傳遍。王豪大喜過望,便在宗族中請飽學之人來教王小槐。但王小槐性情太過頑劣,那些親族教不過一個月,便被他激怒打跑。王豪無法,只得讓兒子自家選,王小槐竟開口說要王盅教他。

王豪登門來說時,王盅納悶之極。王豪自己也納悶兒,笑著說:“恐怕是你和這孩兒前世有緣。咱們三槐王家淪落多年,終於出了這麽一個稀世之才,不可荒廢。重振王家門庭,恐怕就靠這孩兒了。他既然選了你,就勞你多上心。束脩絕不會少了你。”王豪是叔祖,又是宗子,王盅哪裏好拒,只能唯唯答應。

王盅撂下農活兒,去了叔祖家。王小槐那時剛滿五歲,見到他,臉上做出成人肅然之色,鄭聲說:“王盅,我選你,是因為你話少,也不似那些人,饞狗一般,甩著尾巴常來我家嗅食。我們祖宗做過宰相,我也要做宰相。官家喜愛哪些文章,你就教我哪些文章。等我做了宰相,就封你做這襄邑的知縣。”

王盅被他震住,低頭想了半晌,才慢慢說:“如今官家最信道教。崇寧年間重新修訂刻印了《道藏》。不過,《道藏》卷帙浩繁,總共有五千多卷——”

“怕啥?一卷書我一天就能背會,一年三百卷,二十歲就能背完。咱們這就開始——不成,家裏沒有《道藏》,我讓我爹立即買去——爹!”

王豪果然立即差人去東京汴梁買來全套《道藏》。王盅便一卷卷開始教王小槐。王小槐果然聰穎得令人難以置信,一卷經文幾千上萬字,只須讀三遍,便已經大致記住,模糊之處,再復記一兩道。只需一上午,他便能將一卷書從頭至尾脫口成誦。隔一個半月,再問時,仍能一字不差。每天誦熟一卷,他便再不肯多學,抓起銀彈弓,挎一小袋栗子,四處去“賞利市”。

王盅見王小槐如此聰穎,由驚而嘆,由嘆而敬,由敬而懼。王小槐對他,也格外另看,雖頤指氣使,卻從不用彈弓射他。王盅由此發覺,這頑童天性中其實也有善念,便想是否該勸導一兩句。可念頭才生,一碰到王小槐那精銳目光,頓時便怕了,哪敢吐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