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篇 劣童案 第二章 蒙(第4/5頁)

王小槐三歲時,母親便病亡。去年,他剛滿六歲,沒料到父親也染了急症,這鄉裏急切間尋不到好郎中,耽誤了救治,一命嗚呼。出殯那天,王小槐跪在父親墓前,號啕大哭起來,嗓子都啞了,卻仍不停聲。眾親族去勸,他卻邊哭邊罵,取出彈弓將眾人射散,而後又跪下來繼續哭,一直哭到天黑,仍在哽哽咽咽。王盅心裏傷憫,壯起膽子小心去勸。

王小槐卻啞著嗓問:“我怎麽哭不出泉水?《搜神記》裏講的那個楊雍伯,他父母死了,他在墓前哭,能哭出泉水來,感動神仙給他一堆白石頭,種下去能長出玉,能讓他成仙。我怎麽哭不出泉水?我也要成仙!成了仙便能尋見我爹娘!”

王盅尋思半晌,才小心勸解:“人不同,成仙之路便不同,而且其中須得有機緣。你莫哭壞了身子,身子壞了,便難有機緣。”

“機緣來了,我就能見到爹娘?”

“嗯。”

自那以後,王小槐與王盅說話時,再不頤指氣使,反倒生出些親近。不過,他每天開始問成仙機緣,王盅從來不善編謊,怕傷了王小槐的心,只能搜腸刮肚,盡力想些妥當之語,寬解這位小叔父。

自王豪亡故後,這個家便只剩王小槐這個幼孤,守著偌大家業。四周的人難免生出覬覦之心,不但親族,甚而鄉裏、縣裏、州府,都有不少人來嗅探。王盅看著,雖然暗暗擔憂,卻不敢說什麽。

王小槐家中原有不少仆婢,全都被他打罵走,只剩老管家兩口兒,每日飯食都沒了著落。王盅讓妻子阿棗備些吃食送過去。正月間,阿棗蒸了一籠羊肉饅頭,包了幾個去送給王小槐。進門時,正巧王小槐剛出來,沒防備撞到了一起。王小槐跌倒在地,頓時哭起來。阿棗忙要去扶,王小槐卻一把打開她,隨即爬起來,拿出彈弓,扣上一顆栗子,朝阿棗狠狠彈去。兩人離得近,栗子重重射中阿棗的左眼,眼珠被射破,血漿頓時噴湧出來。

王盅得知消息,慌忙趕過去,見阿棗癱坐在地上,捂著左眼,不住聲痛叫,滿臉滿手的血。他的心頓時被捏碎了一般,忙借了輛車子,扶阿棗去鄉裏草市上尋大夫救治。大夫看過後,直搖頭:“只能敷些鎮痛藥,眼睛是救不回了。”

活了五十多年,王盅從沒這般惱憤過,護送妻子回家後,他怒沖沖去尋王小槐。王小槐坐在書房大桌邊,正在翻書,見王盅進來,擡起眼埋怨道:“你欠了兩天的功課,今天明天,都得背兩卷。”

王盅越發惱怒,渾身發抖,卻頓在那裏,不知該如何處置。半晌,才恨恨擠出一些字:“你這等人,莫說成仙,做鬼都只能去陰間最下一層,永世受火刑。你也休想見到你爹娘,機緣就算有,也早已被你耗折盡了。你爹娘如今只剩兩具白骨,躺在那土裏頭。你若想見他們,就挖開那墓去見。這一世,你注定只能孤零零,無依無傍。哭,沒人聽;叫,沒人應!”

“住嘴!你騙我!你騙我!我能成仙,我能尋見爹娘!”王小槐猛然靠到椅背上,大哭起來。

王盅盯了半晌,忽而一陣虛乏,轉覺無謂,便轉身離開。王小槐卻一直在哭,臨出門,王盅回頭看了一眼,幽暗書房裏,王小槐那小小身軀坐在寬大椅子裏,越發顯得伶仃瘦弱,而那哭聲,是真傷心。王盅甚而能瞧見他小小腔子裏那顆小小的心,初秋柿子一般,還沒熟,已被鳥雀啄爛。

王盅心裏一軟,腳底略頓了一下,但隨即想到妻子那只眼睛,只能長嘆一聲,擡腿離開了那闊大空宅。

他沒料到,那是自己最後一眼見王小槐。過了幾天,噩耗傳來,王小槐在虹橋上被天火燒死。他頓時回想起那天自己那句毒話“做鬼都只能去陰間最下一層,永世受火刑”,再念及王小槐最後那哭聲,心裏百般不是滋味。說給阿棗聽,阿棗也連聲念佛,說他這話過於狠了,畢竟只是個七歲孩童。

負疚了一陣,那天半夜,王小槐竟坐著那輛白綾車回魂了。之後接連幾天,王盅清晨起來,都見自己院子裏落了許多栗子,這讓他越發驚惶。

族人請來相絕陸青除祟,他進去後,陸青注視他半晌,眼裏透出些溫善,緩聲言道:“觀你之氣,乃蒙卦之象。生意初萌,孤弱易傷。得逢雨露,潤澤其光。烈風忽起,頓罹摧折。難承其痛,發而為怒……”他聽著,如同自家一生被演述出來,心中不由得一陣慟顫。最後,陸青教他清明上午到汴京東水門香染街路口,等一頂轎子,對那轎子說一句話。他半信半疑,但心中終究被愧怕攪纏,便趁著去京城三槐舊宅祭罷祖,回到東水門,真的等來了那頂轎子。

他猶豫半晌,終於還是走近那轎子,低聲說出了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