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篇 劣童案 第七章 小畜(第2/4頁)

那新婦進了院門,站到堂屋前,竟伸手掀起蓋頭,環瞅眾人,高聲說:“我劉家不似你王家這等酸腐,擺這許多空文假禮來裝樣兒。你們若貪這幾杯酒,趕緊吃了,各回自家去,好教我們娘母清靜!”

兩邊親族盡都驚住,女家羞,男家惱,皆說不出話來。唯有王球的繼母坐在那張高椅上,不知何時吃了些酒,臉紅眼赤,一直在樂。兩家親族互相望望,都沒了主張,冷了半晌,各自垂頭掉臉,紛紛轉身走了。等眾人走盡,那新婦騰騰幾步,過去將院門砰地關上。王球的繼母一手抓著酒瓶,一手握著酒盅,高聲笑喚:“球兒,瑾兒,我們娘母來吃酒!”

一個繼母,已經讓王球這些年在親族間始終擡不起頭,如今又添了這樣一個妻子,他越發沒了出路。更叫他困苦的是,這婆媳兩個常日裏親如母女,動起手來卻視如仇敵。新婦性情雖暴直,做事卻極勤快爽利,家裏一切活計全都承攬下來,不肯讓婆母和丈夫摻手。可她一旦來了脾性,天公地母都不認,又叫又罵,毫無遮攔,惱起來,酷好拿一根面杖子追打王球。繼母萬事都容她,卻不許她打王球,見她動手,抓起藤條便去攔擋。新婦卻絲毫不退,連這個婆母兼姑母都要打。兩個婦人便噼噼啪啪一番惡戰,各自被打得青了臉、腫了嘴,打不動時才住手。王球卻只能躲在一邊揪心觀戰,等戰罷,再小心替她們敷藥。

親族們見那只母老虎有了這頭母獅子來克,都瞧著偷樂,忍了二十來年的悶氣總算舒解。見了王球,他們神色間也滿是嘲意。王球早已慣習,只能當作不見。

唯有王理,為人最公道,從來不小視他,更不奚落嘲笑。因此,合族之中,他和王理最好。王理時常開解他:“誰人沒些難處?這世間唯有親人無可選擇。你已盡了力,錯便不在你。”每每在家挨了打,他便去尋王理。王理話不多,卻句句入心。王球聽了後,連痛都要輕釋許多。他曾聽人說,世間可識人無數,知心一個便已足。有王理這麽一位知情達理的朋友,他的確已經知足,就如那些江海行船人,雖說風波千裏,卻始終有個小島可以避風歇腳。

至於家中這一老一少兩個婦人,王球其實也無多少怨言。雖然怒時會挨些打罵,可常日裏,繼母和妻子都極疼愛他,不許他去跟王理辛苦學做農活兒,每年備些羊酒作束脩,送給族中有學識的長輩,教他讀些書。他斷斷續續讀了許多年,也並沒讀出個什麽來,考了幾回縣學,都沒考中。繼母和妻子卻都不介意,繼母說:“咱們家又不缺那幾貫俸錢來糊口,即便考中得了官,還得受上司的腌臜氣。”妻子說:“是呢,我好好一個丈夫,送出去叫他們那等腐臭人東支西使,呼來罵去?”

王球聽了,心裏雖感激,卻始終有些愧憾,身為一個男兒,常年這般閑坐白食,終歸無聊,總該有些作為才好。可這鄉裏,除了讀書便是種田,兩樣他都做不來,又沒本事像族中宗子王豪那般出去做些生意。親族們見了他都輕嘲暗諷,王理又農務繁忙,不能常去攪擾。閑常無事,他只有去自家那些田裏轉走,看佃戶們種田。每到收獲時,這些佃戶常常瞞漏收成,少繳分利。王球看得多了,農活兒雖不會做,收成卻能估量得出,那些佃客再瞞不過他。繼母和妻子都誇他善營生,不像其他親族白受佃客的瞞騙。活了這些年,這是他僅有之功,心裏始終有些空落,總想著能做些大事,好在繼母、妻子和親族間爭口氣。

他尋了許久,終於等來一個時機:王小槐。

論輩分,王小槐是王球的叔祖。可這小叔祖常日裏見了王球,總是大聲笑他:“軟蟲兒,中間爬,身邊兩只尖嘴鴉,左邊追,右邊打,腫了臉來掉了牙。”其他孩子聽見,都跟著王小槐一起大聲誦唱,羞得王球尋不見地縫鉆。只要聽見王小槐的聲氣,他慌忙就要躲逃。

後來,王小槐不知從哪裏得了一只銀彈弓,從此越發兇頑。有天王球去田裏看視,回到家,在院門外便聽見繼母和妻子在高聲叫罵。他以為婆媳兩個又鬥了氣,進去一瞧,兩人臉上都青腫了幾片,尤其是繼母的左眼腫得青桃子一般。兩人並不是在對罵,而是一起在罵王小槐。王球一問才知,王小槐拿了彈弓跑進院裏來打那只狗,繼母和妻子一起出去喝罵,王小槐便朝她們臉上連射了幾彈。兩人想要抓東西去打,卻敵不住那彈弓厲害,只能氣得在這裏空罵。

自小王球在外頭受了氣,都是繼母沖出去替他討還。妻子嫁進來後,更是事事護著他,不讓他在外頭吃一毫的虧。婆媳兩個在這鄉裏是一對常勝將軍,何曾受過這等傷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