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篇 宗子案 第一章 泰(第4/6頁)

他們三個全都呆住,左右張望,恍惚半晌,才確認,宗祠真的不在了。王馭活了五十多年,那一刻才真正體味到何謂“悵然若失”,如高樓基石被人抽走,頓時空蕩蕩無所依憑,虛浮浮沒了著落。

王鐵尺和王佛手比他受創更深,王鐵尺連聲顫語:“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王佛手則不禁落淚,忙用衣袖擦拭。王馭看著堂兄弟,心裏越發難過,卻知道這時再說什麽都無益,倒是帶來的那些親族得給個著落。他默想了一陣,低聲說:“宗祠不在了,三槐祖宅還在,拜拜它,也是一樣。”

三人只得默然回去。第二天,帶著那些族中老少,一起又來到這裏,就在河岸邊插了香燭,按輩分排作三排,對著三槐宅門,一起跪下,叩拜先祖。

幸而幾個年輕子弟並不介意宗祠,倒是這三槐故宅,讓他們震驚至極。看到他們連連驚嘆,個個感奮,王馭才稍感欣慰。

果然,回去後,這些人四處去傳講那京城繁華和故宅煊赫,不但年輕一代羨嘆,連老一輩也被惹動故情舊思。第二年清明,去了二十來家,在那河岸上跪了長長三排,引得四周的人都來圍看。到第三年,族中大半人都去祖宅祭拜,慕祖之心終於被喚起,親族之間也漸漸比以往親近了許多。

王馭又想到,三槐王家並非一般農戶,子弟就算掙不到功名官爵,至少也該耕讀相濟,詩禮傳家,這樣才不辱沒先人。堂兄弟中尚有幾個通習詩書的,他便想請他們,先立起冬學,教兒孫們識字讀書。只是,說到興學,即便不建學堂,不備束脩薪資,至少該有兩間學舍,給為師的幾位,常奉些茶酒報酬。一回半回,王馭自家倒也情願貼助,但這是長年累月之事,得有個持久供給。

他和王鐵尺、王佛手商議,那兩個一聽便搖頭。他卻放不下這念頭,等叔祖王豪年底歸來時,忙去請告。王豪聽了,說:“這是好事,花費又不多,我也不必給自家孩兒單獨延請教師。就把我西廂那間大房騰出來做學舍,教書人的茶點,我讓廚房裏備辦,年終再給他們每個人送一份羊酒。你去放膽興作起來。”

王馭得了這應允,歡欣無比,忙去說動了那幾位堂兄弟,又去有孩童的親族那裏一一告知。眾人都很歡喜,忙將自家孩兒送了過去。

頭幾年,這學舍辦得極好。清亮亮、稚嫩嫩的讀書聲響起時,這偏陋村莊頓時有了光亮,連草木塵土都散出些清鮮氣。那些學童的父母們更是歡喜感激。

然而,宗子王豪兩個兒子先後病夭。他再見不得孩童,更聽不得吵鬧,便驅走了學童,關停了學舍。

王馭也沒奈何,只能等王豪的幼子長大些,再去提議。可惜,那幼子只活到五歲,也一病而亡。接著,王蕩的兩個哥哥縣試遇挫,一起投河自盡。其他親族見了,再不敢逼自家孩子讀書,怕偏移了性情,功名不成,反送性命。王馭興學之願因之而滅。

這時,王馭已經日見老邁,振興宗族之心卻越加緊切。他不死心,又想到宗祠。宗祠最能收束人心、凝聚宗族,讓族人世代記住自家血脈淵源。汴京宗祠沒了,這裏可以重建。只是宗祠要地,要營建,即便事事從簡,至少也得容得下全族人員,更莫說還得長年看護、清掃、修繕,此外每年祭祀也是一項不小開支。因此,這比興學更難百倍。

族中唯有宗子王豪最富,宗祠照規矩也只能定為宗子永業、不許析分。於是,王馭又去請告這位叔祖。然而,這一回,王豪聽了勃然大怒,一腳將王馭踹倒在地,厲聲吼了個“滾!”。王馭爬起身,退逃出來後才醒悟,王豪接連喪子,他這一門恐怕要斷根,自己卻去講說後裔之事。

然而,這營建祠堂之事,王馭卻始終放不下,又去向親族們募資。論到錢,又是個個搪塞,即便願出的,也不過百十文。王馭想:聚沙成塔。每年到收成之時,他便拿著賬簿,挨家去募錢。幾年下來,也只募到幾貫錢,莫說買地營建,連工匠錢都不夠。他卻不急,一年年繼續積攢。

後來,王小槐出生了。王馭比叔祖王豪還歡喜,天天去看視,誠心誠意替他祝祈康健長壽。王小槐雖生得瘦小,精氣卻足,一天天長大,天資更是聰穎異常,詩書一聽便會,過耳成誦。王馭心中連連感念,恐怕是上天要助三槐王家重振,那宗祠自然也不是難事了。不過,他也不敢過急,只能暗暗等待時機。

他沒料到,自己還未及再次開口,叔祖王豪竟一病不起。王馭正在焦心,王豪忽然叫仆人來喚他,他忙趕到叔祖病床前,王小槐也在那裏,正抓著父親的手在哭。

王豪躺在那裏,雖然枯瘦虛弱之極,卻滿眼慈愛,費力笑著,輕撫王小槐的細瘦臂膊,轉頭對王馭說:“你那年說的宗祠那事,我沒忘。桌上那張契書你拿去,我已畫了押,也已經交代槐兒了。家中田產賬目,他都記得。過兩日,你跟他畫割土地、支取銀錢,盡早把宗祠修造起來……”那天傍晚,王豪便一命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