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篇 宗子案 第一章 泰(第3/6頁)

村中耆戶長滿斟了幾碗村酒,笑請王豪和其他幾個年長族人。王豪素性好酒,笑著端過碗,一同歡飲起來。邊上其他村人也忙斟酒,紛紛去邀王家親族,那些親族不好推拒,接碗相謝。飲過之後,各自取過自家帶來的酒肉,款讓鄉人。一來二去,彼此漸漸歡洽起來。

酒酣之余,王家親族中不少男子也忘了避忌,走到場子中間,和鄉人們一起歡跳高歌。往年社日,傍晚便陸續散了。那天直到天黑,眾人猶不忍歸,紛紛燃起火把,笑鬧到深夜。

王馭看著這情景,大是欣慰。不過,他也明白,這不過是一時興起,興盡之後,族中這些人恐怕又得各歸自家著落處。

果然,春社散後,親族及鄉人之間,只歡洽了幾天。等心緒平復,便漸漸生出許多嫌隙。這家說那家社日拿去的是酸酒,損王家顏面;那家說這家舍不得肉,只帶了些腌菜醬瓜去,惹鄉人嘲笑;這家又嫌鄉人酒濁菜劣,那家又說鄉人無禮,敬酒竟不知年齒高低,亂了禮序……總之,幾乎每家都能尋到一兩處不滿不快來。心寬的還好,心窄的,甚至為你笑了我一句、他瞅了我一眼,而引起口角。

王馭只能一一去開解,難免招致一些怨責,甚而說他如此賣力,是貪得族長之位。王馭一向不愛計較,只能笑著搖頭嘆息,這時才回想起當年讀史曾讀到,隋朝長孫平掌管大家族,曾言:“不癡不聾,未堪作大家翁。”唐朝時,張公藝做大族之長,高宗曾向他問治家之道,張公藝老淚縱橫,連寫了一百多個“忍”字。

不過,王馭也並不灰心。他早已深悉私心難去、公心難聚,更何況族中人心潰散多年,想要團攏回來,哪裏有那般容易?他想了許久,想到一條:眾親族離心離德,是由於忘了根本。

親族們口上都自稱是三槐子孫,可心底裏其實已經不信。有些是自慚淪落不敢信,一些是自恨無能不忍信,另一些則是自甘卑庸不肯信。而年少一代,則只將三槐往事當古話逸聞,至多羨嘆一番,哪裏會信?人若是連自家祖宗根脈都不信,心怎能凝到一處?

王馭想到一個主意:拜祖。

王家後代中,最有聲譽的是二房宰相王旦之孫王鞏,能詩善畫,與蘇東坡是至交好友。王鞏在汴京東門外修造了王家宗祠,曾請蘇東坡題寫《三槐堂銘》。那宗祠中立有王旦神道碑,碑額上是仁宗皇帝親書“全德元老之碑”,碑文則由歐陽修奉旨撰寫。率領子弟去那宗祠祭拜,自然能想見祖宗榮耀。

王馭又去和王鐵尺、王佛手商議,兩人都贊這主意好。那時宗子王豪又出門遠行,他們便自作主張,分頭去說動親族,清明一同赴汴京祭祖。可襄邑到汴京有二百多裏地,路途不近,又費錢糧。王馭雖善於勸誘人,可落到錢財上,萬句甘言,難敵一文小錢。大半親族都不肯去,只有幾家願往。

王馭三人又商議,雖然總共只有十來人,卻也不算少。這十來人去汴京祭過祖,回來必定要講給眾人聽。聽了的,必定有動心的。到來年,願去的必定又會增多。

於是,他們於寒食前一天動身,各自背著幹糧,一起徒步前往汴京。路上行了三天,雖然有些勞累,但年輕子弟們眼見著一路上風物越來越繁盛,都極新奇振奮。等到了京城,便越發驚嘆不已。

他們在汴河虹橋兩岸尋了一圈,最後在河北灣的崔家客店要了間通鋪房擠著住。那晚便沒再吃幹糧,幾家咬牙湊了些錢,一起去了東水門內孫羊正店,擠坐了一桌,點了些軟羊、炒羊、羊脂韭餅、石肚羹,眾人美食了一頓。那些年輕子弟何曾見過這等金貴、這等鮮肥?全都漲紅了臉,個個吃成了燒羊頭。

吃過後,王馭讓一位熟知汴京的堂弟帶著眾人去遊逛,自己和王鐵尺、王佛手先去探看宗祠。那宗祠就在望春門外、三槐故宅旁,等他們走上朱家橋,一眼瞅見三槐故宅,三個人全都停住了腳。二十余年未見,那大宅靜坐於暮色中,門前、院裏都已亮起燈,幾處青瓦房頂升著炊煙,恍如當年。王馭不由得眼圈一熱,險些落淚,再看王鐵尺和王佛手,也都滿眼悲喜閃顫。

三人都沒出聲,一起下了橋,走近那大宅。經過時,見院門半開著,不由得都朝裏望去。裏面庭院布局也照舊,只是花木樹影更深茂了。有許多仆役在忙著搬東西,全都不認得。那些人個個行動輕熟,神色自若,像是在這宅子裏住了幾輩子一般。王馭心裏忽然一陣難受,沒敢停步,忙和兩兄弟一起走了過去。然而,剛走到院墻西頭,三個人全都頓住了腳——宗祠不見了。

那宗祠原先正挨著宅院西墻,雖不如何宏壯,卻也門額高峻、廳堂肅穆。可如今,連同它左邊一座院子全都不見,那片地起了一座官宅,一瞧便是新造不久,門樓巍然,粉墻雪白。門前高挑兩只錦繡燈籠,有幾個身著錦服的門吏守在門邊,裏頭傳出來陣陣歡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