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篇 狂牛案 第一章 臨(第2/4頁)

那時已是六月底,滿田的麥子都已結穗,青郁郁,綠蓬蓬,極喜人。賈撮子瞧著那麥芒在日光下叢叢閃耀,猶如億萬金針,亂紛紛刺眼紮心。棵棵青穗更似包滿了淚,在風裏一波又一波搖著頭,要一齊哭起來一般。他強忍著淚,抖著雙唇問:“這些麥……還算我的吧?”

“田既已歸了公,麥自然也入了公。不過,朝廷有恩命,原田主若想承佃,今年只須納三成田租。另外,你已沒了田產,不再是主戶,成了客戶,往後便不須納稅了。”

那典史說罷,便帶著手下走了。賈撮子孤零零站在麥田中間,再哭不出來,只覺著天頓時黑了,滿眼的飛虻,雪片一般。

唯一讓他略略安慰的是,這片鄉裏的確並非只有他一家田被括去,他還算被括得少的。緊挨著他家田東頭的,是他遠房姨父婁善。這姨父是村裏一等富戶,家裏原有四百多畝田地,其中睢水邊有一百多畝,也是從當年墾地流民手裏買得,都被括走。還有三槐王家,有五六家田地都被括。尤其宗子王豪,他家院子背後那座大土丘,原是他家墳山,整片林地都被括走。

婁善、王豪召集了他們這些人,一起去縣衙申告。到了那裏,竟已有上百戶被括田的人聚集哭鬧,知縣卻閉門不見。鬧了幾天,眾人都喊不動時,知縣才在縣尉及數百弓手圍護下,出來解釋:“此乃朝廷嚴令,本縣只能奉旨施行。爾等盡速退去,否則以聚盜群匪論處!”

眾人只得含憤作罷。眼瞧著這些,賈撮子也只能哀嘆年景不好、時運背晦。

那年入秋,他成了官田的佃戶,將自家辛苦種的麥子收了,三成上繳給了縣裏。第二年,田租漲了一成。說是四成,繳租時,倉吏從來都是以大鬥滿合稱量,又加各般折耗,累加起來何止五成!

他家頓時落入窮困。鄉裏再有田舍買賣,因他沒了田產,怕不穩靠,也再不尋他做中人,連這些散補錢也沒了著落。

原先地是自家的,再辛苦,也都樂意。如今田歸了公,一小半收成要平白上繳出去,每一鋤下去,都讓他心裏酸恨無比。可為免饑寒,又不得不比往昔更加賣力。

他一直信那句“小心行得萬年船”,以為只要處處小心,便能得安。這時才發覺,自己這命數不但由天,更由人。二百裏外的汴京皇城內宮裏那個斷了男根的宦官,隨意一個念頭,便能撮弄你一家福禍生死。而你,只能聽命。

原先,遇事時他愛撮弄手邊的小對象,沒有對象,便撮弄自家手指。自從田被奪了以後,他漸漸喜好上撮弄蟲蟻。每天種地累了,在田坎上歇息時,總要從草間捉只蟲子,不停揉撮,將那蟲蟻撮爛,又撮凈,心裏才會痛快。

平日為人處世,他則越發小心。只是有一兩年,臉上再笑不出。

每年夏秋之際,青黃不接,尤其困窘。朝廷雖有青苗法,可以貸些青苗錢救急,只收二分利。他卻哪裏敢去借,只能向姨父婁善求助。婁善雖被括去一百多畝地,卻仍是一等富戶。不過,婁善為人極苛儉,看顧親戚之面,也收他一倍利。幾年下來,本利累加,欠了三十多貫錢。

他家裏雖養了些豬雞,卻連著三年一口肉都不敢吃,全都拿到草市上賣錢還債。每到年底,還得特意留一兩只雞,孝敬給姨父。即便如此,姨父見了他,面色也越來越黑。

去年十月,地已經開始結霜,他正在田裏忙著收冬瓜。姨父竟尋到田頭,他以為姨父是來討債,忙撂下鋤頭,賠起笑。姨父卻望著村東北那座大丘,連聲感嘆:“那大丘雖被括走,王豪卻又佃了回去。這些年朝廷興了多少大營大造?聽說連陜西、山東的松樹都被砍盡了。各樣木料越來越金貴,那丘上大半是杉樹,大杉樹現今一棵至少值五貫錢,便是剩余的那些雜樹,砍作柴,一棵也能賣八九百文。王豪一年租錢卻不過三十貫。如今他過世了,這大丘落到了他那個瘦猴一般的毛孩兒手裏。可惜可惜……”

賈撮子不知姨父要說什麽,只能賠著笑,小心點頭。

婁善卻忽然轉頭盯住他,略略壓低了聲音:“我去問那毛孩兒轉佃,他卻說要在那土丘上射鳥,不轉。可惡!我又托人在縣裏查了文簿,那佃契上頭定的是十年。你為人最活絡,若是能把這佃權設法轉到我手頭,你欠的那些債,便給你抹去。”

賈撮子一聽這等天大好事,忙連口答應。姨父走後,他才憂煩起來。若是別人,倒也可以盡力去說。但王小槐,年紀雖小,卻是個神童,一天背誦的經書,別人一年未必記得住,又頑劣至極,將三槐王家鬧得人人又恨又怕。王小瑰既然回絕了姨父,他再去說,恐怕只能招來那銀彈弓一頓爆栗子。不過,為那三十貫的債,便是挨十頓,也是值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