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篇 界石案 第一章 晉(第2/4頁)

他用木盒軟布仔細裝好茶酒,帶著那茶飯博士和名妓,雇了輛彩繪廂車,趕回到家中。望樓村人從沒見過上等名妓,早已圍滿在他家院門前。車停下,那名妓掀簾下車時,揚眉一笑,滿村人頓時全都驚喚起來。看著這些驚羨面目,莫鹹才覺著,這二百六十貫果然用得其所。

第二天便是桃花宴正日,莫鹹讓妻子從櫃裏取出那套從未舍得用的官窯蝦青瓷器。那名廚使出平生絕技,烹制了一道上等菜肴——紅絲水晶膾。盛在瓷盆中,真如十幾塊水晶浸在紅油中,又亮又潤,更兼一陣鮮香撲鼻,莫鹹從未見過菜肴竟能清透雅逸到這地步。他嘖嘖驚嘆,小心蓋好,又取過茶酒器皿,命四個仆人分別端著。仍用那輛廂車載著那名妓,前去赴宴。村裏人又都蜂擁尾隨,一直跟到王豪家院門前。莫鹹平素常皺著眉,難得笑,那時坐在車中,嘴角不由得便要揚起,心裏也像種了片桃林,桃花一起爭相綻開。

可是,到了王豪家宅院前,卻不見王豪出來迎接,只有管家老孫候在門前,莫鹹心裏頓時一沉。老孫說主人王豪去接一位貴客,尚未回來。筵席擺在後院,讓一個年輕仆人引莫鹹進去。莫鹹心中沮懊,卻不好發作,只得跟著那年輕仆人進到庭院,穿過邊門,來到後院。莫鹹從沒來過後院,一出圓月門,眼前頓時敞亮,一大片水池,一座假山,一帶亭台,許多花木,青青碧碧,紅紅粉粉,果然富雅。池邊那片空地中央,十幾株桃花開得正艷,粉鮮鮮亮人眼。花樹下擺了一張黑漆雕花長桌,兩排圓凳。背後是一架白絹烏框圍屏,上頭繡了一幅青碧仕女圖。

莫鹹生怕來得過早,被人恥笑,特意在家中忍了許久。四周一瞧,其他人都還未到,仍來早了。他獨自站在那空桌前,不知該站還是該坐。那名妓一直跟在身側,也讓他渾身不自在,兩天來他從未先開口說過一句話。那名妓見了桃花,極欣喜,莫鹹只好陪她過去賞看,只覺得自己如同被丟進舉子科場的呆蠢農夫一般。

半晌,那幾家豪富才陸續到來。那些人莫鹹雖然都相識,其中幾個還有些過往,然而首次在這桃花宴上相遇,雖都笑言問訊,彼此卻都有些不尷不尬。莫鹹偷眼瞧他們所攜名妓,果然個個風姿妖嬈,服彩鮮麗。不過,自己帶來的也並不遜色,他才略略安心了一些。

那幾個豪富將自家帶來的酒菜都擺到了那張長條桌上,菜肴都罩著,瞧不見。酒也封了口,不過單看那些瓷瓶,或白或青或黑,都極金貴。莫鹹看那位次,是按家產排序,他自然是最末一個。他忙喚仆人將一盆菜和兩瓶禦酒擺到長條桌最下首。

其中一個姓齊的豪富一眼望見那兩瓶酒,頓時咧嘴嚷起來:“蘇合香酒?背晦!背晦!”莫鹹先一愣,再看姓齊的面前桌上兩瓶酒,也是官窯粉青冰裂紋瓷瓶,黃泥封,青綢勒。那勒口上垂下一小條黃綢,寫有四個泥金字,隔得遠,看不清,自然是“蘇合香酒”。其他人兩頭望望,一起哄笑起來:“老齊,你年年拿這藥酒來唬俺們,今年總算有人來捉對啦!哈哈!”莫鹹見老齊撇著嘴,歪著瘦臉,心裏頓時一陣難堪。

一個姓簡的豪富忽又問:“莫老弟,你拿的茶是啥茶?別又撞著誰的頭,撞出鼻血來。”“嗯……乙夜清供。”“啊?!”旁邊一個姓路的猛然怪嚷起來,“跟我又撞到一堆!今年不好耍!背晦!背晦!”姓簡的忙說:“快瞅瞅他的菜,莫不是也重樣兒了?”近處一個豪富忙揭開莫鹹的菜,其他幾個一起湊了過來,其中一個姓回的頓時又嚷起來:“背晦!背晦!”

四樣竟跟人重了三樣,莫鹹幾乎糧袋一般潰倒。那些人在兩旁不住聲地抱怨譏嘲,他一個字都聽不清,頭腦中像是有一群狂蜂亂舞。正在沮喪愧亂,卻見王豪引著一個人大步走了過來,一眼看到那人,莫鹹更是驚得幾乎暈倒——那人是他弟弟莫甘。

莫鹹已經十八年沒有見過弟弟,以為弟弟早已不在人間。他驚望向弟弟,樣貌並沒有大變,只是略老了一些,兩鬢已有些發白,神色間也少了當年油賴氣,多了幾分沉著。頭戴著簇新黑紗襆頭,身穿一領青綢鑲錦褙子,看衣著,境況不差。莫甘見到哥哥莫鹹,似乎並不意外,笑著走了過來,輕聲喚了句:“哥哥。”莫鹹如在夢中,不知該如何應對,只悶出一聲“嗯”。弟弟莫甘盯著他,笑瞅了片刻,隨即轉頭去問候其他人。

莫鹹呆立在那裏,望著弟弟和那些豪富一一拱手致禮,恨不得立即逃走。那些人也都認得莫甘,知道他舊日名聲,都有些不自在,個個勉強擡手還禮。

王豪笑著說道:“莫老弟如今是新任知縣衙前賓幕,最得倚重。明年是閏年,朝廷照例又要重新勘量田地,知縣委命莫老弟主掌此任,我們各家的福緣財路便全在莫老弟手掌間了。今年桃花宴咱們就不鬥了,換作接風宴。各位好生敬幾杯,莫老弟歡喜,咱們才能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