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篇 界石案 第一章 晉(第3/4頁)

那七個豪富聽了,忙紛紛開酒瓶,斟滿杯,上前敬酒。莫鹹則一直呆立旁邊,怔怔望著,心裏攪作一團,翻湧不已。

他這弟弟自幼被父母嬌寵,從來任性胡為。父親亡故後,越加沒了顧忌,整日在外間遊蕩,典賣田產,肆意揮霍。他家原先有千畝良田,莫甘一年便能蕩掉一二百畝,人都喚他“莫褲子”。莫鹹眼看著家業就要敗盡,幾次要析戶分產,但父親臨終遺命,讓他們兄弟莫要析戶分產,一定要互親互愛。母親又連番哀哭懇求,他只得一忍再忍。可沒過幾年,弟弟竟將家中剩余的田產全部賭盡。莫鹹氣恨之極,見弟弟回來,抓了根木鍬,沖上去要打死弟弟。莫甘卻毫不避讓,反倒笑著讓他打。莫鹹越發惱怒,手卻半晌都下不得,空舉了一陣,只能丟了木鍬,放聲大哭起來。莫甘反倒過來勸他:“哥,不怕!我有好幾注大錢握在手裏。不過,你嫌我賭,我便先不去動那些錢,只在賭上翻一道手給你瞧瞧。我輸得去,便贏得來。家裏應當還有些錢?十貫、二十貫都成,你拿了跟我一起去應天府,咱們做一回大局,把輸掉的田產全都贏回來。你不信?我在爹靈牌前起誓,你便再信我最後一回,若輸了,我便跳進汴河!”

莫鹹絕望之余,被弟弟說動,背著家中僅剩的最後十八貫錢,跟著弟弟一起去了應天府。莫甘尋到一夥舊日賭友,一起瞄準了一個富家子弟,做成賭局,只用了一晚上,便將那子弟家中六百畝地全都贏了過來,並逼著那人一起去府衙中交割完契。莫甘將一半分給那幾個賭漢,自己和哥哥拿了三百畝地的田契,一起搭船,歡喜歸家。

自始至終,莫鹹都只是跟著瞧,一個字都沒言語過。回去夜船上,他都仍有些驚怕。弟弟莫甘卻得意無比,買了些酒肉,和他在船艙裏,靠著窗邊吃酒賞月。弟弟吃得酣暢,滿嘴炫耀起他那些荒肆事跡,並勸莫鹹何必自苦,該和他一起揮霍。莫鹹越聽越厭,只能不住勸弟弟飲酒。莫甘吃醉後,伏在船舷上。莫鹹見他睡得酣暢,悶恨猶豫了許久,終於發狠心,將弟弟拖抱起來,一用力,推入了河水中。等船已行了兩三裏地後,他才假意嚷起來。那些船夫忙停了船,跳下水去尋,自然尋不到。

莫鹹上岸後,迅即又返回應天府,尋了個牙人,將弟弟贏來的那些田產一塊塊全都賣掉,將錢兌成銀子,背回了家。弟弟典賣出去的那些祖田,能贖還的,全都贖還了回來,剩余的新置買了一百多畝,總共雖不及當初家產三分之一,卻也已經大好。他盡心操持家業,辛苦十八年,才掙到今天這等家業。

弟弟莫甘竟然沒有死。莫鹹望著弟弟與那幾個豪富對飲笑談,全然想不出這十八年來弟弟去了哪裏、做了些什麽。如今又做了新知縣幕客,來這鄉裏勘量田土。莫鹹回想弟弟將才那笑容,似乎並不知曉自己將他推下了船,也沒有絲毫記恨之意。

他正在忐忑,弟弟莫甘忽然轉身又走過來,開了他那瓶禦酒封口,斟了兩杯酒,端過來遞給他一杯,而後笑著說:“十八年不見,我這做弟弟的得好生敬哥哥一杯。”莫鹹忙接過酒杯,盡力笑著,一同仰脖飲盡。莫甘又連斟了兩回,喝過之後,才又笑著說:“哥哥能來這九豪宴,自然已是豪富。哥哥可記著當年咱們在應天府那約定?”

莫鹹一聽,頓時失色。那年他跟著弟弟去應天府,做那局之前,莫甘說:“咱們得事先定好,一旦做成這事,便依照父親臨終遺命,不論窮富,此生決不析產分戶。誰若違約,只能得四分之一家產。”莫鹹當時已近絕望,析不析戶於他而言,並無分別,便點頭答應。莫甘立即去借來紙筆,請了客店主人作保,寫了約書,強要莫鹹畫押,莫鹹無由推拒,便畫了押。那約書,兄弟兩個各留了一張。回去船上,莫鹹將弟弟推下河後,隨即將那紙約書也丟進了水中。

時隔十八年,兄弟重逢,弟弟竟提及此事,自然是要來割奪家產。莫鹹胸中頓時騰起一陣恨,卻不能表露,望著這個弟弟,說不出話。

莫甘卻斜眯起眼,用手指了指自己懷間,笑著說:“言語過耳忘,墨字百年新。那約書,我仍好好揣在這裏呢。”

莫鹹越發慌怒,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弟弟卻又斜眼一笑,隨即轉身跟其他人吃酒去了。莫鹹全身虛顫,再站不住,忙坐到那長桌下首邊,抖著手抓起酒瓶,斟滿了酒,自己一杯一杯連飲數盞,酒水灑得滿桌滿襟。好在那幾個豪富和莫甘圍在一處歡飲談笑,誰都沒有留意他。不一刻,他竟將那兩瓶禦酒全都喝盡,他原本酒力就淺,醉得頭腦暈沉,趴在那桌上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