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篇 界石案 第四章 睽(第4/4頁)

回去後,他久久都難平息。第二天下午,一個消息傳來,那個新娘半夜上吊死了。

他聽到後,忍不住驚呼了一聲。傳信人又說,新娘的家人鬧將起來,莫褲子被官府的人捉了去。他越發慌怕,卻不知該如何是好,更怕旁人看出自己心思,忙躲回到屋裏,不敢出去。可莫褲子出了這等大事,他這般躲著,旁人更會生疑。他慌亂半晌,索性躺倒在床上,裝作中暑著病。

這一躺,躺了五六天。他從仆人口中聽到消息,官府查驗,那新娘是自家上吊,莫褲子當夜吃醉了酒,睡死過去,並無罪責,因而釋放了莫褲子。他怕莫褲子來尋自己,只能繼續裝病。可是,莫褲子並沒有來。他又惴惴躺了幾天,莫褲子仍沒有來。他實在躺得難挨,只得起來。

原本他和莫褲子心意相通,可這時竟再感不到莫褲子心思,只隱隱覺著,莫褲子恐怕再不會來了。

果然,莫褲子真的再沒有來尋他,他也不敢去見莫褲子。他心裏說不出是何等滋味,卻只能如此,任其中斷。有天,他從書冊中取出那紙約書,看著上頭的字句和兩人的簽名,竟忍不住落下淚來。

這樁事讓他轉了性,再不願出去遊耍,整日坐在家中,無聊時,習習字,翻翻書。他不時聽到莫褲子消息,莫褲子比以往越加放浪,已經嗜賭成性。他聽了,心裏極痛惜,卻不知能做什麽。

偏生那時他父親中了風症,躺在床上,動不得。他便肩起理家重任,那時他才知道其間的繁難瑣碎,整日被各樣雜事拖扯,再顧不上其他,連莫褲子也難得想起了。

過了幾年,家計才漸漸理順,他也稍稍從容了一些。他聽說莫褲子幾乎將家裏田產賭盡,惋惜之余,竟有些厭棄,慶幸兩人斷了往來。但隨即便想起那紙約書,不由得開始擔心莫褲子拿了那約書來尋他。

可就在那時,莫褲子的死訊傳來。他一聽,忙備了份奠儀,前去吊唁。經過那塊界石時,無數往事頓時泛起,悲意翻湧,淚水止不住滾了出來。可快到莫家時,遠遠望見那院門,他心中又生出些畏意,停住馬,遠遠望了一陣,終不敢過去。長嘆一口氣,撥轉馬頭,回到界石那裏,將帶的紙錢,燒在了界石邊。

此後,他雖不時會念起莫褲子,也再沒有與人這麽深交過,時常會覺著寂寞,但畢竟人亡物換,除了笑著嘆息一番,也再無他念。

誰知,過了十八年,莫褲子竟會出現在桃花宴上。那模樣神情雖已大變,遊丸子仍一眼認出是莫褲子。莫褲子笑著走過來,笑著喚他“丸子”。這綽號已經多年沒人喚過,他聽了有些不適,卻也感到幾分親近。可笑著寒暄了兩句後,他發覺,眼前這人其實無比生疏,尤其是那目光,雖笑著,卻藏著些冷意,再尋不見當年那個率性熱切的莫褲子。

他正在暗自傷懷,莫褲子忽然拍了拍自己懷間,笑著說:“當年那份約書,你可還留著?我的仍揣在這裏。”

他一聽,頓時一寒。莫褲子盯著他,笑瞅了片刻,隨即轉身走了。他怔在那裏,心裏一陣慌亂。若是當年那個莫褲子,他情願拿出一半家產來分,可眼前這個莫褲子——他急急思忖,卻想不出任何主意,只覺著怕。

怕了兩個時辰,莫褲子竟死在茅廁裏。望著莫褲子屍首,他不由得苦笑起來。他卻沒想到,更大的怕在後頭。王豪喪禮上,王小槐湊近他,低聲說:“莫褲子屍首埋在那塊界石下,懷裏揣著那張約書,那可是殺人罪證。”

他沒想到一個孩童竟能如此可怕,而這孩童口中所言,若是實情,後頭的麻煩將更加可怕。當晚,他忙帶著人要去挖屍,到了界石,卻見其他幾個豪富也都聚在那裏,他們不願移動那界石,他更不願。後來姓裘的提議,殺了王小槐,他也極贊同。

可王小槐死後,竟還魂鬧起鬼祟,他家院裏清早落了許多栗子。遊丸子本就惴惴難安,這時更慌怕起來。

聽說三槐王家請了相絕陸青驅祟,他忙去求教。陸青冷眼盯了他半晌,才慢慢說:“此乃睽卦,同中生異,異中求同。同志之人,雖異不乖。離心之合,始同終違……”他聽著,心中頓時泛起一陣感慨。最後,陸青教了他一句話,更是令他心生悲涼:

“曾經多少同路人,如今唯余一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