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篇 焦屍案 第六章 旅

羈旅之世,物無正主,近則相依。

——蘇軾《東坡易傳》

匡志今早原本極清暢。

他是應天府節度推官,昨晚在和春館歡飲了一晚,與那館裏的花魁娘子姜絲兒初會一場,還意外得了二百兩銀子。清早醒來,他見姜絲兒躺在身邊,極嬌嬈,不由得又嬉戲了一場,這才起身。昨晚他那雙絲鞋被油湯潑了,姜絲兒另尋了一雙黑絹面的給他,服侍他吃過早飯後,他才回家去換上公服,騎了馬,兩個隨從王小丁、陳小乙跟著,慢悠悠去官廳。誰知到了府衙前,卻見一群人圍著那具焦屍,嚷鬧不堪。

匡志立即皺起眉頭。為官最怕無事,無事便無功;卻又最怕有事,有事便有過。這具焦屍公然倒在府衙前頭,恐怕已經傳遍應天府。提刑司又正尋不著由頭為難州裏,這案子一出,自然會極力捏戳。

匡志沒有湊近去看,見司理參軍周萬舟正帶著仵作在查驗屍首,便先到廳裏坐下,命陳小乙急喚周萬舟進來,問過詳情,板起臉訓了兩句。周萬舟慌慌退下後,他想起昨夜姜絲兒說起前年在梁園,周萬舟和那朵老牡丹的舊事,不由得又笑了起來。笑過之後,想起焦屍案,重又煩躁起來。

他今年才四十一歲,又是進士出身,正有大好前程。加之他事事小心,最善藏心潛意,投合官長喜好,只要沒有大過犯,輕輕暢暢便能拾級而上。可這焦屍案,特意將人燒死在府衙前,顯然是有意作難,叫人避不過,也掩不得。聽將才周萬舟所言,屍首無形無據,極難查問。底下那些人又個個偷奸躲懶,慣會逃責,若不嚴加督問,此案恐怕難有結果。

匡志悶想了一陣,眼下也無他策,暫且先看那些人查得如何,若無進展,只有自己多受些累,親自去查辦。這樁案子,若能查問明白,倒也是件功績。於是,他放下此事,叫吏人將積壓的公事先取來,選了幾件拖延太久、已過限期的,先查辦起來。才理完兩件,他已頭昏體乏,便走到後頭,叫人點了茶,斜躺在榻上歇息,搭了條薄錦被,昏昏間,竟睡了過去。

正睡得香,卻被幾聲輕喚叫醒,睜眼一看,是手下一個推級,離他兩尺遠,彎著腰,雙手捧著個草紙卷子,小心瞅著他,神色瞧著有些古怪。他坐起身,打了個哈欠,皺著眉問:“何事?”

“這雙鞋子……”

推級將紙包揭開,露出兩樣焦糊物事,若不是聽見“鞋子”二字,險些認不出那是兩只鞋子,鞋面焦爛,鞋底都燒去了小半,只有後跟殘剩了一點兒幫邊。

“這是那焦屍的?”

“嗯。這鞋是才上腳的新鞋——”

“哦?從哪裏瞧出來的?”

“鞋底子上用墨印了一行小字,是鞋鋪的號記,並沒磨去,還認得出,是城東清涼巷王家靴鞋坊。小人便拿了這鞋子去王家問,那坊主竟認得買這鞋子的人,小人聽了,唬了一跳,沒敢讓旁人知曉,趕緊來回稟推官——”

“哦?是何人?”

“是推官您——”

“啊?!”匡志驚喚出聲。

推級瞅瞅兩旁,放輕了聲音:“那坊主說,他家號記分三等,頭等印刻的是歐體字,這鞋底字號便是歐體。另外,這鞋子殘余幫沿上還能瞧出錦紋,裏頭有些銀線,是他從汴京綾錦院好不容易才買得的兩匹銀絲宮錦,只預備給這應天府官府豪家做鞋面。正月以來,只裁了一雙鞋面,是給推官制的……”

匡志驚睜著雙眼,瞅了半晌,才猛然想起,昨天他去和春館,特地換了雙新鞋子。夜裏戲鬧時,打翻了一只碗,油湯水正潑到鞋面上,姜絲兒忙喚媽媽去尋了一雙新絲鞋給他換上。可那雙鞋子為何會穿到這焦屍腳上?

他忙說:“昨晚這雙鞋子被油湯染汙,我便叫人丟了。”

“小人猜想也是。”

“這與那案子無關,莫要出去亂說。”

“推官無須多慮,小人自然明白。將才在劉家鞋坊,小人當即也吩咐了那坊主莫要出去亂講,否則以窩贓通賊懲治。”

“嗯……你先下去,鞋子留下。”

推級將那雙鞋子包好,卻不知該放在哪裏。

“放那墩子上。”

推級忙小心放在門邊那只木墩上,連連躬身致意,才轉身退了下去。

匡志則坐在榻邊,盡力回想。昨夜,歡飲到半夜,姜絲兒端了碗鮮蹄子羹,要喂他吃,他卻舉過一盞酒,反去強逼姜絲兒先飲。笑鬧之間,姜絲兒不留神滑了手,碗正落到他腳面……

他再坐不住,騰地站起身,快步向外走去,到了門邊,一眼看到墩子上那草紙包的焦鞋子,猶豫了片刻,才忍住煩惡,小心抓起來,四處望了望,而後走到書桌邊,拉開抽屜丟了進去。

他出去騎了馬,趕到了和春館,那館裏的媽媽笑著迎了上來,他卻沒有理睬,徑直上了樓,奔到姜絲兒的房裏。姜絲兒正在午歇,他一把掀開床帳,又扯掉了錦被,姜絲兒猛然被驚醒,尖叫著坐了起來。發覺是他,才轉怒為嬌嗔:“匡官人好不促狹,驚得奴家心都唬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