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篇 焦屍案 第六章 旅(第3/4頁)

匡志心想,恐怕是底下辦事之人不得力,我且再說說看,若能說得老孫回轉心意,豈不是一件功勞?

於是他迎上去喚住老孫,邀他去旁邊這酒樓上說話。老孫有些不情願,卻不好違他,只得跟著上了樓。匡志只要了一壺煎茶,兩人對坐著,老孫面色枯灰,像是著了病一般。

匡志笑著問:“你可是為王小槐的事,來回稟知府?”

老孫黯黯點了點頭。

“恐怕是你沒有盡力?”

老孫眼裏閃過一絲痛:“知府下的令,老朽哪敢不盡力?只是小相公性子太拗,老朽委實沒有辦法。推官若不信,可差人親自去問小相公。”

“信?”匡志聽到這個字,不由得笑了一下。

活到如今,他已不知能信什麽。才出仕時,他正英姿勃發,不但深信聖賢之語,更仰慕歷代那些名臣,豪想此生,必能成就一番宏業。然而到了任上,上司說話從無一句準信,同僚之間盡是敷衍,下頭吏人又滿嘴瞞騙。他不知能信誰,只能信自家,以為只要秉公行事,便能興利除害。

他初任是鹽監,發覺有人盜用官制鹽袋,盛裝私鹽,蒙混販賣。他便一路追查,捉到了那鹽商。正在歡喜,卻反被人參了一本,說他索賄不成,協逼良商,竟被革了職。困滯兩年,幸遇大赦,才得以起復。自那以後,他再不敢信任何人,更不敢一意孤行,盡力揣測上司心思,只奉命行事。哪怕如此,也時常難免錯會意旨,辦差了事,招致上司怪罪、同僚擠陷。磨礪十來年,才學會如何自保。若問他如今信什麽?他只信私心。

當然,他也見過許多懷信之人,或信德,或信義,或信情……但在他瞧來,這些都不過是愚。一遇私利,大半信便要潰散。再遇到性命之憂,仍能守得住信的,恐怕萬中無一。老孫只是豪強家一介仆役,哪裏會有什麽堅固不催之信?

於是,他笑著問:“我信不信,無關緊要。你自家信不信你自家?”

“……信。”老孫語氣極虛。

“你信什麽?”

“老朽信人該守住一個信字。有人疑心老朽對小相公不忠,可老朽既受老相公臨終托付,便得守住這個信。”

“你真能守得住?”

“能!”老孫聲氣陡然加重。

“你若真能守信,事事便該盡力為王小槐著想。他一個幼童,哪裏知道好壞輕重?正需你替他拿主意。拱州知州是蔡太師門下,而應天府知州則是當今宰相王黼門生,一個半隱退,一個正當位,哪頭好,你豈不知?”

“老朽也死勸過小相公——”

“古往多少忠臣義仆,為勸諫主上,不惜性命,頭撞柱、身投河,這才叫死勸。你之死勸,可曾撞過一次頭、流過半滴血?你肯拿性命去守住這信?”

“……”老孫頓時垂下頭,半晌才低聲說,“老朽只知對老相公一片忠心,從沒變過。”

“王豪臨終大願,無過於王小槐一生能平安長順。可僅我聽聞,王小槐這一年所作所為,惹怒了多少人?積了多少冤仇?這般怨憤叢集,他能保得住安、求得到順?你對王豪之忠,除了心頭嘴頭這般念,常日裏真盡過心力?王小槐變成這般模樣,你真無愧憾?”

老孫身內的骨頭頓時垮散了一般,半晌才攥出一點兒氣力,嘶啞著說:“老朽親眼瞧著小相公出生,不離左右,看護到如今,老朽心中之情,上天見得到。”

“你們這班人,詞窮時,慣會說上天。若上天有眼,那眼在哪裏?就算上天見得到,嘴又在哪裏?上天可曾向人間道過半句言語?你若是真信,只問你自家之心,莫要拿上天來做幌子。若是親生父母,說自家疼兒護兒之情為真,倒也說得過。見兒落了水、遇了火,親生父母自然是不顧性命也要去救。王小槐如今腳陷泥沼、身向火海,你卻只坐在這裏空說自家如何愛惜,如何情真,你自家真的瞧不見,心無疚?”

“老朽愧、老朽疚,但老朽心中真假,老朽自家明白。”老孫擡起眼,眼圈血紅,嘴唇抖個不住。

匡志卻忍不住笑起來:“世間之人,最善瞞騙的,偏生是自家那顆心。有時,旁人反倒瞧得清楚透徹。王小槐人雖年幼,心智卻遠過常人,你之心,他自然看得最清,因而才不肯聽你之勸。而你,也只拿一句‘死勸不聽’來勸慰自家,好相信自家真已忠心盡力。”

“我……”老孫空張著嘴,額頭、脖頸青筋漲起,卻說不出話。

匡志知道自己已將老孫心中那愚信擊碎,最後又祭出一句:“我若是你,便立即回去勸王小槐改主意,他若真改了主意,你之忠心方為真忠心,否則,日後再也莫提忠心二字——”

說罷,他便起身,笑著離開。臨下樓時,回頭瞧了一眼,見老孫坐在那裏,嘴仍微張,瞪著桌面,那把花白胡須抖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