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地獄

第二天一早,我正踱出房門,便一眼看到走上樓來的比德,他正端著一個托盤。於是我跟著他來到我朋友的房間。

“我今天打算不出去了,”桑戴克開口說道,“盡管我現在應該在樓下的,可看看我這副樣子,實在不便。雖說一個人應該學會適應變化,可昨天頭被那麽一撞,現在雖然還看不出有什麽大毛病,但還是小心為妙。盡量減少進食,多多休息,直到確定沒有任何後患為止。我說——朋友,能不能幫我看看頭頂的傷口,然後再順便為我送一些信?”

我對此表示榮幸之至,並稱贊他的自制力和過人的才智。而此時,我不得不將他與一般的病人作一番比較:普通的病人因無事可做,加之病痛纏身,大多會牢騷滿腹,不好好休息、總是找麻煩;而我的這位朋友向來精力充沛,工作繁忙,但受傷後對待行動上的不便卻毫無憤懣之色。於是我離開他的房間,獨自下樓吃早餐。然後用了一個上午的時間替他給一位約好去拜訪的人寫信,之後就出去四處送信。

午餐吃得相當簡單,比德顯然也把主人“減少進食”的要求應用到我的餐飲上。飯後不久,我就聽到了我期盼已久的馬車聲。

“虔誠的信徒終於等到了神的降臨。”桑戴克朝我擠擠眼睛,“替我告訴諾柏,叫他千萬不要放棄。你也是,別忘了我說過的話。如果你曾經覺得不值得為我做那麽多的服務,那麽我感到萬分抱歉,現在就是對你作出補償的時刻。上路吧,別讓你的女伴等得太久。”

我下了樓走出大門,車夫剛巧停下馬車,打開車門。

“到赫維監獄的——大門口。”我一邊踏上馬車的踏板,一邊說道。

“那兒再沒有別的門了,先生。”車夫咧開他的大嘴,沖我微微一笑。

我很慶幸我的女伴沒有看到他的表情。

“吉伯爾小姐,你非常守時。”我開口說道,“一點半還沒到呢。”

“是的,但我希望在兩點鐘之前能趕到那裏,盡量能多點時間陪陪諾柏。”

此時,我才發現她比平時打扮得更精致,也比平時更美麗動人。我最初感到驚艷,後來則是由衷的贊嘆,但同時也不免生出些許惆悵之感。對於這次造訪,我心中頓時浮現出一幅不快的圖景。在這幅圖景中,我扮演的只是一名臨時醫學顧問的角色。

“我覺得,”我終於從自己的思緒中醒轉過來,“我沒必要再詢問你該不該探監的問題。”

“當然,”她堅決地說,“但我依然十分感謝你對我的好意。”

“這麽說來你已經下定決心要去了?但我還是應該先讓你做些心理準備,省得你到時候被嚇到。”我說道。

“真的嗎?”她問道,“難道那裏真的有那麽恐怖嗎?好吧,我聽從你的意見。”

“首先我要提醒你,”我嚴肅地說道,“必須要明白這所監獄為什麽而存在。盡管我們要探訪的對象是一名有教養、有名譽並且無辜的紳士,可在赫維監獄裏關押的大部分都是罪孽深重的人:男的多是殘忍的罪犯,女的多是墮落的酒鬼,他們之中大部分人都是那裏的常客——這也是法律最愚蠢之處——罪犯就像進出熟識的旅館那樣,他們直呼獄警的姓名,要求額外的權利和服務。比如酗酒者會向獄警索取溴化鉀以壓住酒癮,要求點上一盞燈以驅走牢房中的恐懼。裏面的人多是如此,來探監的人的品格也好不到哪兒去。這群被社會遺棄的人中,無辜者所占的比例幾乎微乎其微。所以監獄不是純潔無辜的人應去的地方。”

“難道獄警不會把我們帶到諾柏所在的牢房嗎?”吉伯爾小姐好奇地問道。

“上帝保佑!我們當然不會被帶到那裏。”我答道,並決心勸服她打消這一念頭,“我可以告訴你我的親身經歷。那時我還在內陸郡擔任獄醫。一天早上,我按照慣例去巡房看病。當我穿過一段通道時,忽聽見墻裏面傳來一陣詭異而沉悶的叫喊聲。

‘這是什麽聲音?’我詢問我身旁的一位獄警。

‘啊,現在是探監時間。’他答道,‘你要去看看犯人們的表現嗎,先生?’隨後,他抽出一串鑰匙,打開了一扇小門。門被推開時,原本沉悶而模糊的聲音頓時變得震耳欲聾。我跟著獄警進到裏面後,發現自己正處於一個狹小的通道內,通道盡頭有一名獄警把守著。通道兩旁圍成兩個鐵籠,分別供犯人和探監的人使用。我看到一列列的籠子裏露出的都是人的臉和手。那是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過度開合的大嘴,猙獰的笑聲與喊叫聲;焦躁不安地在護欄間來回摩挲的雙手。每個人似乎都在用盡渾身的力氣把自己要說的話喊出來,以使對方能夠聽到,然而一切都是徒勞。整個情景使我產生一種可怕的幻覺,仿佛喧鬧的人聲並不是眼前的世界所發出的,所有人都緘口不語;而每一張扭曲的臉上都帶著醜陋的笑容,像是在嗔視著籠子外面的人。這使我不自覺地想到動物園裏猴子的處境,仿佛我可以像對待猴子那樣拿著花生米去逗弄他們,或是拿著紙片去戲耍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