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6頁)

十多個孩子失了一只眼睛,這下子平涼古鎮的百姓不依了。群情激奮,持槍拿棍,母親們都拎著菜刀,沖到了張宅門口。張宅朱紅色的大門在叫罵聲緩緩地敞開,那叫做秋姨的婦人已十分蒼老了,臉上皺紋層層疊疊,每一個褶子裏都是無盡的哀傷。她默默地看著大夥兒,那叫罵的人們忽然地停了嘴,感覺到一陣撲面的寒意。

然後張盈出來,面無表情,懷裏依然抱著阿昌。阿昌臉上那個血窟窿已凝滯了,臉慘青慘青,任誰都看出來,那個醜陋的丫頭已經死了。張盈站著沒有說話,站在台階上,黑森森的眸子緩緩地掃視著大夥兒的臉。最有膽色的男子也在這一刻打了寒戰。

十來個小孩子的母親忽然意識到不妙,紛紛奔回家。果然,那些昨日還活蹦亂跳的孩子,那些失了一只眼睛的小孩子,也滿臉痛苦地死去了。一個阿昌的死,用了十來個小孩子的命來相抵。淳樸的平涼古鎮淳樸的百姓們心頭滴血,目中怒火燃燒,一個個咬緊牙關看著張家古宅大院,看著蒼老陰郁的秋姨,看著蒼白沉默的張盈。

厚厚的墨雲在平涼的上空聚集,空氣裏彌漫著硫磺的味道。

母親們抱著慘死的孩子並排站在張宅台階前,眼中含著淚珠,因為憤怒反而忘了哭泣。台階上的張盈依然片言不發,蒼白的臉、高瘦的身子與那攝人心魄的眼睛形成詭異的組合,水藻般的黑色長發在風中飄舞,像巫師招魂的旗幟。

眾人臉色肅穆,一如對壘的兩軍。盡管張盈這方只有兩個女子,卻在心理上占盡優勢,令平涼古鎮眾多百姓遲遲不敢輕舉妄動。一聲充滿不屑的輕哼響起,借著疾風掠過平涼百姓的頭頂,眾人皆是頭皮發麻。好一會兒,大夥兒才明白過來,這一聲哼是從張盈鼻子發出來的。自從她五歲來到這裏,二十年來她唯一的一次當眾發聲,便是這聲“哼”,又冷又硬的“哼”。

眾人還沒有反應過來,張盈慢慢地彎下身子,將手中抱著的阿昌放在張宅台階上,然後扭身進了宅子,秋姨緊隨其後,關上大門。黯黑天幕下,朱門紅的驚心動魄,宛若一張血盆大口隨時要吞噬一切。

聚集在張宅面前的平涼百姓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應對。沖進去吧,要不就得踩著阿昌的屍體,要不就得搬走她。可是最有膽量的男子也不願意去動那弱小的身軀,她平躺在台階上,小的可憐。臉朝著大夥兒,眼部的血窟窿無聲無息地傾訴著短暫一生的淒苦。這個阿昌比活著時更醜陋,更詭異,更像個妖怪。

風緊,墨雲翻滾如潮,一道藍光劃破長空,雨傾盆而下。

驟然而來的暴雨將平涼百姓從尷尬的處境中解救出來。大夥兒全身濕透回到家裏,百思不能明白,為什麽自己滿膛的憤怒和勇氣,卻在張盈眼波一轉中消失無痕?而且身心俱疲,好像經過一場長時間的戰役。

張平樹說到這裏,忽然停了下來,渾濁的眼球裏露出復雜的情感,手伸向我:“給我一根煙吧。”我與小黃正聽得入神,驟然停下,心頭很不暢快。我連忙遞了支煙給他,追問:“後來呢?”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猶豫再三,才喃喃地道:“後來,有天晚上張宅就失火了,整整燒了一夜,全部燒成了灰燼。那時我還小,根本不知道晚上發生了什麽事,而且大人們也絕口不提那晚的事情。”

“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在騙我們?”我盯著他的眼睛。

“我都說了這麽多了,有什麽理由不說最後一點呢,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坦然地迎著我視線,看來不似假話。事情戛然而止,關於張宅消失的真相最終不能完全浮出水面,我有些失望。那燒盡張宅的火絕不是無緣無故的,整整一夜,淳樸至此的平涼百姓也不肯相救,看來他們對張宅的三個女人是恨之入骨了。

我正準備詢問張宅的位置,忽然,門口響起一陣咚咚咚……敲門聲,如此猛烈,嚴格來說應該是砸門聲。我、小黃、張平樹同時一驚,偏頭看著房門。又是一陣咚咚咚……然後一個蒼老的聲音歇斯底裏地大叫:“平樹,你這個畜生,給我滾出來。”

張平樹嚇得渾身一抖,手中拿著的香煙也掉到地上,刺一聲燃著地毯,一股青煙冒了上來。我伸腳踩熄香煙,對張平樹說:“別理他,你繼續往下說。”

“是……是榮老,怎麽辦?”張平樹滿臉不安地說。

“能怎麽辦?你想要拿錢,應該一早預料到的。”我這句話說得張平樹啞口無言,老臉浮起一絲羞愧之色。

“對了,這位榮老是你們的什麽人呀?好似很有威望。”

“他是我們的族長。”盡管現在有政府警察,家族制也早就退出了歷史舞台,但在平涼這個小地方,族長依然有著一定的權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