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未來提前存在(第2/4頁)

夜深了。鄭山突然哭泣。

他像一個被遺棄的孩子似的抱住我,說了那天唯一的話:“景文,答應我,好好對待蕭梅,用兩倍的愛!如此,我這一生也就無憾了。”

鄭山話畢,奔向石竹花海深處,風的嗚咽恰在此時響起。

不久之後,鄭山辭去了報社的工作,踏上了開往南方的綠皮火車。

那天送別,我和蕭梅一直遠遠站在人群最後,不敢直視面帶悲戚的鄭山。然而,當火車緩緩開動的一刹那,鄭山卻突然向我用力地揮動手臂,激昂地喊道:“景文,記住,我們的青春,永不散場!”

於是,伴著滾動的車輪聲,送別的人和被送別的人淚流滿面,齊聲呼喊道:

“我相信,會有一個公正而深刻的認識來為我們總結的:那時,我們這一代獨有的奮鬥、思索、烙印和選擇才會顯露其意義。但那時我們也將為自己曾有的幼稚、錯誤和局限而後悔,更會感慨自己無法重新生活。這是一種深刻的悲觀的基礎。但是,對於一個幅員遼闊又歷史悠久的國度來說,前途最終是光明的。因為這個母體裏會有一種血統,一種水土,一種創造的力量使活潑健壯的新生嬰兒降生於世,病態軟弱的呻吟將在他們的歡聲叫喊中被淹沒。從這種觀點看來,一切又應當是樂觀的……”

那注定是20世紀80年代特有的風景,美得熱血沸騰!傷筋動骨!心裂膽碎!

鄭山離開的日子,也是我和蕭梅愛情長跑的開始。

我在學校教書,她在出版社當編輯,雖然一個城南一個城北,但距離無法阻擋渴望。我們幾乎每天相見,不知疲憊地談論文學到深夜,然後分別時把早已寫就的詩歌互贈對方,或是在細雨飄落的假日回到石竹花海,撐著傘沉寂在博爾赫斯編織的巨大“迷宮”裏。也曾有時,我們會為“面包”發愁,為少得可憐的工資無法買下一整套《羅馬帝國衰亡史》而遺憾不已,為沒有住房放置藏書而失落。但這類現實中的困難,無法擊潰我們對文學的熱愛,因為我們還有海子,有北島,有駱一禾,有戈麥,有顧城,有夢,有熱血和奮鬥的力量……

1989年3月26日,海子在山海關附近臥軌自殺。

1989年4月,北島去國。

1989年5月31日,駱一禾死於腦血管大面積出血。

1991年9月24日,戈麥自沉於北京萬泉河。

1993年10月8日,顧城在新西蘭寓所用斧頭砍傷妻子謝燁後自縊。

1994年4月23日,鄭山回到闊別多年的江城。

如同許多電視劇裏的老套橋段一樣,聚會永遠是多年不見的朋友們或者老同學們唯一的選擇。出現在我面前的鄭山成熟沉穩、衣著考究,絲毫不像其他同學那樣故作姿態,甚至連西裝袖口的商標都未曾摘下。席間大家紛紛交換名片,但鄭山卻只接不遞,頷首微笑,一直保持著學生時代慣有的修養和禮貌。看到他這副樣子,我別提有多開心了。那天蕭梅坐在我的身邊,位置幾乎與鄭山面對面。我試圖從鄭山的眼神中閱讀出些什麽,結果他在望向蕭梅時與其他的同學並無二致——這絕不是掩飾,是他真的放下了過往。

聚會的另一項內容從來都是追憶往昔。

追憶往昔的終點又從來都是對照當下,憧憬未來。

一個同學說:“從科員提到副科,我用了七年時間。下一個七年,我的願望是提到正科。”

另一個同學說:“要是一個月再漲三百塊工資,我天天給我老婆跪搓衣板!”

“鄭山,說說你的願望。”

“我嘛,其實很簡單,只是希望我們生活過的這座城市繁榮昌盛。”

“原來你從南方歸來,就是要回報故地呀!”

“景文,你的呢?”鄭山非常認真地望著我說道。

我經過慎重的考慮,如實相告:“寫出一首真正的詩,獻給青春。”

嚯——!

眾人哄堂大笑。

蕭梅打起圓場:“他就是這樣,從來不改初衷地想要做個大詩人,沒救了。要不咋過了這麽些年我們還沒結婚?分不上房子啊,讓他送禮疏通疏通,他怎麽說?不為五鬥米折腰!”

我說:“世界會變,但是我始終如一,我帶著悲哀的自負想道。”

蕭梅說:“看看,又來了吧?一天到晚的博爾赫斯,比我都親。”

眾人又是一陣放聲大笑。

但自始至終,鄭山並沒有對我表現出一絲嘲諷,反而在聚會行將結束之時,示意我等等他。我、鄭山、蕭梅站在燈影綽錯的飯店門前,仿佛這才是我們之間的重逢。

我向他伸出手:“歡迎歸來。”

鄭山沖著我笑:“景文,你沒變。真好。”

我們等來了接鄭山的奔馳車,他從車裏拿出送給我和蕭梅的禮物:“景文,知道你不會讓我送你們回家,那我就不勉強了。過幾天我回村裏,你一定要陪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