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未來提前存在(第3/4頁)
鄭山送給我的是一張新華書店的購書卡。給蕭梅的是一條蘋果牌牛仔褲。
幾天以後,蕭梅穿著這條牛仔褲陪我和鄭山一起去了石竹村。
就是在那一天,鄭山指著一望無際的石竹花海告訴我,它將成為這座城市的經濟新起點。我問他要做什麽,他說政府已經準備在這裏建設經濟開發區,而他,將準備與政府合作,在這石竹花海生長的地方大興土木,建造一座迷宮遊樂園。鄭山說:“景文,我都想好了,你不是最喜歡博爾赫斯的那篇《環形廢墟》嗎?我們的遊樂園就叫環形迷宮……”
我將畢生以來所有的憤怒堆疊,一拳將他打翻在地!
獨自離開。
當晚,蕭梅找到我,把十萬元人民幣齊整地擺在我面前。我問她這是什麽意思,蕭梅說:“鄭山的一點兒意思,只當是補償屬於你的石竹花海吧。”
我說:“那誰來為記憶和年華埋單?”
蕭梅苦笑道:“如果你能給我一座房子,不需要面朝大海,我可以埋單。”
我瘋狂地把人民幣擲在地上,勒令蕭梅滾出我的視線。蕭梅則不動聲色地蹲在地上,逐一將錢撿起,甚至為了夠到一張飄落床底的,她雙膝跪地,身體前傾,毫不顧忌牛仔褲包裹的屁股所呈現而出的風騷……
我和蕭梅的愛情結束了,在幾個小時以後的電話連線中。
愛情死了。
村莊消失了。
石竹花海在一聲聲巨大的爆破中化為烏有。
我收到了鄭山和蕭梅的結婚請柬。
我開始痛恨這座城市。
我想回到故鄉,回到八十年代。
我申請調離了十三中學,回到了被米醋、醬油和巧克力混雜的味道所盤踞的故鄉。
我再也沒能寫出任何一首詩,更別說那首獻給青春的詩。
我的人生開始變得黯淡無光……
閱讀。我用閱讀續命。那些書籍成為我對這個世界最後的依賴。
時光在字裏行間的批注裏穿梭不止,像一匹小馬。
漸漸地,我開始注意陽光、空氣、河流,以及遍布岸畔的鵝卵石。我知道這是閱讀給予我的恩賜,它們讓我業已腐爛的根脈再次煥發生機。我淚流滿面地接受著這份生命之光,並決心與往昔割袍斷義,重新生活——雖然那首青春詩我仍然無法寫就。
幾年後的一個午夜,我突然接到了鄭山的電話。
這位躊躇滿志、一心試圖振興江城經濟的人,以沙啞猶如耄耋老者的腔調向我講訴了環形迷宮遊樂園如何一步步走向失敗,並再三請求獲得我的原諒。當我鎮靜自若地告訴他,我早已放下過往之後,電話那頭傳來了一陣長達三分鐘的號啕大哭。
又是一個午夜,我接到了蕭梅的電話。
不同於鄭山,電話那頭的她聲音嘹亮,不斷地向我羅列著近期以來她所經營的KTV俱樂部的營業收入,當我以沉默應對之時,她卻聲嘶力竭地向我吼道:“你為什麽不罵我滿身銅臭、唯利是圖、豬狗不如?你倒是罵啊景文,我再也不要過這種沒有盡頭的日子……”
奇怪的是,我對蕭梅居然沒有一絲憎恨,反而告訴她,今後願意做她最忠實的傾聽者。
於是,兩通電話開始頻繁占據著我的夜晚。
我並未把這個秘密公之於兩通電話的主人。
不得不說,時間是個厲害的角色。它可以讓滄海成桑田,萬物化腐朽,也可以讓碎裂的友誼重現光彩,就如同修瓷藝人那雙神奇的手。當鄭山在電話裏再一次對往昔的時光充滿無限感慨時,我主動提出要跟他見一面。鄭山沉默了許久,說:“不見不散。”
與鄭山見面那天,我同樣約了蕭梅,打算公布電話背後的秘密。為了這次見面,我還特地從“貝塔斯曼”郵購了一冊博爾赫斯的《小徑分岔的花園》,作為送給他們的禮物。
我怎麽能不知道那天是1999年6月7日,星期一?
1999年6月7日,星期一,這將會成為我此後無數個夜晚都為之徹夜難眠的日期!
那天的對話又怎麽能夠忘懷?
鄭山:現在我才明白,我們一路奮戰不休,不是為了改變世界,而是不讓世界改變我們。
蕭梅:年華裏的一個筆跡,即便沒有意義,也永恒地存在著。
我:青春並不是生命中的一段時光,它是心靈上的一種狀況。它跟豐潤的面頰、殷紅的嘴唇、柔滑的膝蓋無關。它是一種沉靜的意志、想象的能力、感情的活力。
鄭山:不管有了成就也好,還是有了虛榮心也好,不管是諷刺別人也好,還是我自己愛情的痛苦也好,總之,在歡樂與悲傷中,溫暖的青春光輝仍然在照耀著我。
蕭梅:青春活潑的心,決不作悲哀的留滯。
鄭山:為著追求光和熱,人寧願舍棄自己的生命。生命是可愛的。但寒冷的寂寞的生,卻不如轟轟烈烈的死!景文,答應我,讓我們一起用鮮血來寫下墓志銘!讓我們一起用烈火來緬懷過往!讓我們一起大聲地呼喊:我們要用身體,寫下一首只屬於我們的獨一無二的永恒青春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