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危兆(第2/13頁)

沈槐靜靜地站到窗邊,從縫隙中他可以清晰地聽到室內的談話,狄仁傑和楊霖分坐榻邊的側影也一目了然,楊霖坐在靠近窗邊的一側,形銷骨立的臉龐比白天還要顯得蒼白。隔著窗戶沈槐似乎都能聽到他緊張的心跳,沈槐皺了皺眉,這樣脆弱而膽怯的性格,此人可真是難堪重用。他悄悄換了個角度,仔細觀察著狄仁傑在燭火跳動後的臉,那臉上分明寫滿了慈愛和關切。沈槐暗自感嘆,真是沒有想到,只不過是一個可能性,就可以讓狄仁傑投入如許深情。謝嵐,他對狄仁傑真的是太重要了吧?

屋內的談話在斷斷續續地進行著。就聽狄仁傑慈祥地問道:“這麽說,你是在蘭州長大的?你的父親叫楊仁……”

楊霖接口說道:“先父楊仁禮在晚生很小的時候就因病過世了,我、我完全不記得他的樣子。母親一個人撫養我十分辛苦,四處給人幫傭、刺繡,顛沛流離,直到晚生十來歲的時候才算在蘭州附近安了家。”談話至今,因為狄仁傑一直十分親切,楊霖多少也不像剛開始那麽緊張了,但喉間仍然透出絲絲顫音。

狄仁傑沉默了一會兒,再度和顏悅色地開口了:“楊霖啊,你方才說你的母親是靠一手繡活將你拉扯長大,還送你攻讀詩書,真是很不容易。”

“是。”楊霖低下了頭,神色黯然。

若是在平時,狄仁傑一定會察覺到對方的異樣,但今天他明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並未加以理會,而是繼續問道:“你剛才說,你們全家都是在你十歲以後才搬去的蘭州,那麽你可知父母原籍何處?”

楊霖茫然地搖搖頭:“狄大人,晚生也曾問過母親,可她從來都未正面回答過,只說過去的事情不想多提,所以後來晚生也就不再問了。”

“哦,是這樣……”狄仁傑凝神注視著楊霖,臉上淡淡的疑慮稍縱即逝。

沈槐在窗外聽得稍稍一怔,雖然事先曾經交代過楊霖,對狄仁傑關於身世的追問,必須含糊其辭,但畢竟面對的是當世的第一神探,沈槐確實很擔心楊霖的對答是否會露出破綻。沒想到方才的這番談話楊霖應付得比想象中要好很多,既保持了神秘感,也讓狄仁傑無從判斷,最重要的是楊霖真誠自然的態度,讓人無法質疑。

楊霖的確說的是真話。從小到大,每每問起自己的身世,何淑貞就是這樣搪塞他的。而今天,在狄仁傑的面前,楊霖的實話實說大大地幫助了自己,他是沒有能力欺騙狄仁傑的,一旦說謊就會讓對方產生懷疑,可鬼使神差的,楊霖恰恰選擇了在這種情況下最合適的手段:講真話。

書房裏又陷入一片寂靜,沈槐在屋外思忖著,是否應該進去調節一下氣氛,讓楊霖從狄仁傑的盤問中暫時解脫出來,卻聽到狄仁傑又開口了:“楊霖,那首幽蘭詩是你自己作的嗎?”

沈槐的肌肉頓時繃緊了,他聚精會神地傾聽,裏面楊霖在期期艾艾地回答:“不、不是,是晚生從一把舊折扇上抄下來的。那首詩不是用來行卷的,只是晚生自己喜歡了抄來解悶,不知道、不知道怎麽就夾到卷軸裏去了。”

“哦,是這樣嗎?”狄仁傑深思熟慮的目光投向楊霖,楊霖趕緊垂下眼皮,籠在袖子裏的手捏成拳頭,手心裏已經汗濕成團。

沈槐的心也撲撲跳起來,他邁步悄聲走到書房門口,正猶豫著要不要推門而入,又聽到狄仁傑道:“楊霖,你說的這把折扇可曾帶在身邊?”

沈槐收回伸到一半的右手,屏息從門縫望進去。

楊霖愣了愣,探手入懷取出一把折扇,從榻上站起身來走到狄仁傑的面前,恭恭敬敬地用雙手將折扇遞了過去。沈槐的額頭冒出了汗珠,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榻上那莊重的身影,眼下便是計劃中至為關鍵的一個步驟了。

楊霖垂頭等了很久,書房裏毫無動靜,他平托的雙手不自覺地顫抖起來,他鼓起勇氣,擡眼看了看面前的狄仁傑,這一看之下真是大為震驚!只見燭光的映襯下,狄仁傑滄桑的臉上兩行老淚是如此觸目驚心,楊霖的手哆嗦得更厲害了,他語無倫次地嘟囔著:“狄、狄大人,您……我……”一瞬間,他心中的淒惶超過了恐懼,自己的眼中也湧上了酸楚的淚水,酸甜苦辣難以盡述,楊霖啊楊霖,你這究竟是在做什麽呀?

狄仁傑卻仿佛什麽都沒有聽見看見,他的眼裏只有楊霖手中的那柄折扇,事隔三十多年,他仍然可以一眼就認出它來。深褐色的玳瑁扇骨,色澤彌久愈鮮,在燭光下隱隱閃動,好像她的眼睛,如月夜下的幽潭一樣深邃,又像初生的嬰兒那樣純粹。狄仁傑並沒發覺自己已經淚流滿面,他只是遲疑著不敢去觸碰那柄折扇,似乎只要輕輕一碰,往事灰暗的面紗就會脫落,他不知道要怎樣去承受真相盡顯的一刻,更不知道自己這顆風中殘燭般的心,是否還能夠承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