兇煞迷羊(第3/3頁)

李德裕郁悶,努力說服自己不要相信。

“不相信?那這樣,我們做個實驗。”僧人說著,一指地下,“此地下埋有一石盒。”

李德裕立即叫人挖掘,果得一石盒。李德裕大驚,問:“貶至南方既然不可免,那麽我想問一句,還有回旋的余地嗎?”

僧人道:“還有這個機會。”

僧人又道:“您這一生,應吃一萬頭羊。到現在為止,您已吃了九千五百頭。也就是說,以後還有吃五百頭羊的日子,官位未絕。”

李德裕長嘆一聲:“法師真乃神人!憲宗皇帝元和十三年,我在北都太原為張弘靖宰相的部下,曾夢見自己行於晉山,那裏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羊群,有牧羊人告訴我,這滿山之羊是我平生所吃之羊。這個奇異的夢被我隱藏數十年,一直未向他人說過,而現在看來,正中禪師之言!”

盡管很悲傷,但李德裕還是抱有一絲僥幸,因為如那僧人之言,自己還有吃五百頭羊的機會,即使每天都吃羊肉,吃完這五百頭羊,也需要十年。也就是說,自己還能顯貴十年。以自己現在的年紀而言,十年足矣!

但計劃趕不上變化。

沒過幾天,振武節度使米暨派人來到洛陽,為表達對李德裕的尊敬,專門一次性地送來五百頭羊作為禮物。

李德裕望著庭院裏的群羊,一時說不出話來。

相國李德裕為太子少保,分司東都。嘗召一僧問己之休咎,僧曰:“非立可知,願結壇設佛像。”僧居其中,凡三日。謂公曰:“公災戾未已,當萬裏南去耳。”公大怒,叱之。明日,又召其僧問焉。“慮所見未子細,請更觀之。”即又結壇三日,告公曰:“南行之期,不旬月矣,不可逃。”公益不樂,且曰:“然則吾師何以明其不妄耶!”僧曰:“願陳目前事為驗,庶表某之不誣也。”公曰:“果有說也?”即指其地曰:“此下有石函,請發之。”即命窮其下數尺,果得石函,啟之,亦無睹焉,公異而稍信之,因問:“南去誠不免矣,然乃遂不還乎?”僧曰:“當還耳。”公訊其事,對曰:“相國平生當食萬羊,今食九千五百矣,所以當還者,未盡五百羊耳。”公慘然而嘆曰:“吾師果至人!且我元和十三年為張公從事,於北都,嘗夢行於晉山,見山上盡目皆羊,有牧者十數迎拜我。我因問牧者,牧者曰:‘此侍禦平生所食羊。’吾嘗記此夢,不泄於人,今者果如師之說耶,乃知陰騭固不誣也。”後旬日,振武節度使米暨遣使致書於公,且饋五百羊。公大驚,召告其事,僧嘆曰:“萬羊將滿,公其不還乎?”公曰:“吾不食之,亦可免耶!”曰:“羊至此,已為相國所有。”公戚然。旬日,貶潮州司馬,連貶崖州司戶,竟沒於荒裔也。(《宣室志》)

李德裕將此事告訴那僧人,僧人搖頭嘆息:“一萬頭羊已夠數了,看來您被貶之後,不能回還了。”

李德裕說:“我不吃這些羊還不行嗎?”

僧人說:“羊已到了您眼前,吃不吃都已屬於您了。”

李德裕神色戚然,陷入長久的沉默。在他為宰相的時代,對內抑制住中唐以來囂張的宦官勢力,對外采取強硬手段削平藩鎮,並成功打擊、威懾了回紇、吐蕃以及南詔。他特別勤政,每日出入宮闈,與武宗商討軍國大事,名詩《長安秋夜》即是這種生活的寫照:“內官傳詔問戎機,載筆金鑾夜始歸。萬戶千門皆寂寂,月中清露點朝衣。”但現在皇帝換成了宣宗,他失寵了。

收到那令人壓抑、恐怖的五百頭羊後,沒過幾天,李德裕就接到朝廷命令:被貶荊南。隨後,又被貶為潮州司馬。還沒到潮州,又貶為崖州司戶。崖州,即現在的海南三亞。可以想象唐朝時那裏有多麽荒蠻。

南方路迢迢。

在赴貶所的路上,過一條險惡的河流時,李德裕身上攜帶的白龍皮、暖金帶、壁塵簪等無價之寶不慎落入了水中。他長嘆一聲,所謂富貴,也許真的被上天收回了。他並不傷痛失去寶物本身,而只是慨嘆無常的命運。

“牛李黨爭”的半個世紀裏,兩派人物被貶到外地是常事。盡管有僧人的斷言,但李德裕此前還是相信自己有一天能重返長安,就是返回洛陽也行啊。但現在,跟隨自己多年的寶物失去了,是不是預示著自己永遠失去了北歸的機會?

遠貶崖州後,李德裕寫有無限傷感的《登崖州城》:“獨上高樓望帝京,鳥飛猶是半年程。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繞郡城。”他再也沒有機會北返中原了。大唐帝國的最後一位鐵腕宰相孤獨地死在了海那邊,中國自東漢中期開始的門閥士族時代至此也落下了大幕。那是唐宣宗大中四年(公元85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