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十九

半個時辰後, 尚藥局的孫奉禦到了,他已是耄耋之年,曾經歷過先帝朝的京師大疫, 救治過許多瘟疫病患, 全長安沒有哪個大夫比他更了解疫病。

因年事已高,他平日已不必去宮中當值, 只是在尚藥局掛個名,在家中含飴弄孫。

齊王的親衛來請時,他正在家中用著晚膳,還剩了半碗飯沒來得及扒完, 被那親衛催著,只得撂下碗箸更衣出門,上馬車時老奉禦頭上的帽子還是歪的。

他見侍衛那火燒火燎的模樣,還以為是齊王殿下本人染上了時疫, 待馬車經過齊王府, 他才納悶地探出頭去問侍衛,病人究竟是誰。

侍衛語焉不詳:“是一位女眷, 眼下在城南的別館裏。”

老奉禦不曾聽說齊王府上有什麽女眷,只能按捺住疑惑。到得棠梨院, 他被婢女迎入臥房,愕然發現齊王殿下坐在床邊,手裏緊握著病人的手。

這病人得的可能是疫病啊!老奉禦悚然一驚, 床上這病人到底是什麽來頭, 能讓金尊玉貴的齊王殿下不顧玉體安危,親自在床前陪著?

桓煊見孫奉禦到了,請了太醫署丞過來。兩人本就有師徒之誼,署丞一見自己的恩師竟也被齊王請了來, 不由更懷疑這女子究竟是什麽人。

孫奉禦替隨隨切了脈,又問了孫署丞方才施針的穴位,看了他開的藥方,略作添減,對桓煊道:“依老夫之見,這位娘子得的不似時疫,倒像是肝郁氣滯又兼風邪入體,這才病勢反復,只要熬過今夜,發一場汗,讓熱度退下去,寒症應當無礙。老夫再寫一張疏肝解郁的調理方子,待這位娘子病愈後日常服用。”

頓了頓,嘆了口氣道:“藥石的作用終究有限,還是要由身邊人開解開解這位小娘子,令她放寬心,年紀輕輕,路寬得很,沒什麽是過不去的。”

春條在一旁聽說不是時疫,長舒了一口氣,連道“阿彌陀佛”,隨即狐疑,她家娘子失寵後照常吃喝玩樂,壓根看不出來傷心難過,他們這些下人還暗暗替她著急,怎麽就肝郁成疾了呢?

桓煊默然,垂眸看著燈下憔悴的女子,手又握緊了三分,隨隨的手心仍舊滾燙。

她為什麽肝郁氣滯,沒人比他更清楚了。

他總以為她習於勞作,身子骨好,不像一般閨秀那般柔弱,經得起他的折騰,如今才發現她那麽脆弱,就像床前這星微弱的燭火,一陣風便能吹滅。她孤苦無依,他恃強淩弱,以上淩下,她根本什麽辦法都沒有。

孫奉禦畢竟年事太高,不能徹夜守著,桓煊叫人安排他下榻,他叮囑了徒弟幾句,便去歇下了。

太醫署丞對桓煊道:“殿下千金之軀,還是早去歇息吧。”

雖然他老師說了可能不是疫病,但風寒也是會過人的。

“無妨。”桓煊道。他連疫病都不放在眼裏,別說區區風寒了。

他沒有想太多,甚至沒想過自己這麽守在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子身邊,在旁人看來是多麽驚世駭俗。他自己心裏清楚,他並沒有被這女子迷得暈頭轉向,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抽身離開。陷進去的是她,既然她陷得這樣深,他對她略好一些不算什麽。

桓煊屏退了下人,仍舊握著隨隨的手,他莫名覺得握住這只手就像是握住了她的命。他好像又回到了四歲那年,固執地捧著那只撿來的雀兒,以為只要用自己的體溫暖著它,它的生命就不會流逝。

隨隨睡得並不安穩,時常驚悸醒來,睜開眼睛便看到守在她床邊的男人,看到那張熟悉的臉,她有時清醒,知道那是齊王,有時糊塗,以為是故人入夢,無論如何,她的心慢慢安定下來。

不知是針灸湯藥的效果,還是齊王天潢貴胄的福氣比常安坊的福醫管用,到東方泛起魚肚白時,隨隨的熱度終於退了下去。

春條端了熱水進來替她拭汗擦身,換下汗濕的寢衣。

桓煊在一旁看著,發現這具熟悉的身軀已瘦得有些陌生了,翻身時隱隱可見肋骨。分別兩個月,他時常在夜深人靜時想念這具身體,想得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可此時他沒有半點綺念,只是心口悶悶地生疼。

待衣裳換好,署丞進來給隨隨把脈施針,見齊王眼下有濃重的青影,勸道:“娘子的熱度已經退下去了,再喝一劑湯藥睡上半日應當無虞,殿下也去歇息下吧,勞累時容易過了病氣,病人也不心安。”

桓煊這才微微頷首:“這裏有勞署丞,有什麽事叫下人來通稟。”

他捏了捏隨隨的手,慢慢松開,起身回了清涵院。

隨隨醒來時已近亭午,她像是做了個悠長的夢,睜開雙眼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春條見她醒來,欣然道:“娘子醒了?覺得好些了麽?娘子昨夜燒得都抽搐說胡話了,可把奴婢嚇個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