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四十

桓煊趕到麟德殿時, 太子已經到了,垂首立在皇帝身邊,眼圈微微發紅。

此外還有大理寺少卿、刑部侍郎和禦史中丞、禮部侍郎、宗正寺卿等一幹官員。

陳王桓炯的屍骸收殮在棺木中, 上面蒙著層黃色錦布, 上面用梵文繡著《地藏菩薩本願經》。

皇帝怔怔地坐在兒子的棺材旁,穿著一身家常圓領袍子, 眼皮耷拉下來,鬢邊白發又多了些許,看著越發像個尋常老人。

他一向不喜歡五子,嫌他驕奢荒淫, 嫌他癡肥蠢笨,嫌他給天家丟臉。

可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總是悲哀的,與送的是哪個孩子沒有太大幹系。

四年前他送走了長子,接著親手賜死四子, 如今又輪到五子, 桓炯的死勾起四年前的回憶,兒子們的死亡像山一樣沉沉地壓下來, 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般蒼老衰頹。

桓煊看了一眼棺木, 定了定神,走到皇帝跟前行禮:“兒子拜見阿耶。”

皇帝看向芝蘭玉樹的三子,眼中閃過一絲欣慰, 他與燁兒生得真像, 也一樣聰慧,一樣能幹,他身上還有燁兒缺少的冷酷和果決,實在是個莫大的安慰。

“三郎, 你五弟……”皇帝微微哽咽了一下,朝棺木揮了揮手:“看看你五弟吧。”

桓煊道了聲是,緩緩揭開棺材上的錦布。

雖然心裏已有準備,看到屍骸的刹那他還是心神一震。

棺木中的東西簡直已不能稱作屍骸,只是一些零散的骨殖,包裹在錦衣裏,骨頭上可見斑斑血跡。

他和陳王從未親近過,但看到與自己血脈相連的手足下場如此淒慘,任誰也不會好受。

桓煊移開目光,將錦布重新蓋上。

“怎會如此?”他沉著臉道。

皇帝看了一眼大理寺少卿:“華卿,你說。”

華少卿道:“啟稟殿下,陳王殿下的遺體是在城東郊外五十裏處的山林中發現的,最早看到的是個采樵人,報了官,剛好羽林衛在附近搜尋,從衣裳殘片和玉佩看出正是失蹤的陳王殿下。”

桓煊道:“是否可能是別人的屍骨?”

華少卿道:“仵作已驗過,陳王殿下年幼時左臂曾跌折過,這具遺體上也有早年斷骨愈合的痕跡。”

“還有什麽線索?”桓煊道。

大理寺少卿目光閃動了一下,覷了眼皇帝方道:“附近還發現了一具女子的骸骨,血肉也已被野獸啃食。那女子的衣裳完好無損,距兩人的屍骸有半裏之遠……”

桓煊略一思索便明白過來他的意思——陳王不帶著女子去山林中幽會,野.合時遇上了野獸,來不及逃命,雙雙被咬死啃食。

桓煊蹙著眉不說話,整件事情實在有些蹊蹺,這種荒唐事確實是桓炯能做出來的,但林子到處都有,他光顧的那間道觀後山上便有一片密林,為何要舍近求遠去深山中?

正思忖著,皇帝捏了捏眉心道:“事已至此,朕叫你們兄弟過來,是想同你們商量一下陳王的喪儀……”

遺體面目全非,又是橫死,而且曝屍荒野多日,許多祭儀都不好操作,以禮部侍郎為首的禮官們討論起喪儀來。

這些事既瑣碎又麻煩,幾個時辰都議不出個章程。

桓煊的思緒卻飄遠了。他聞弦歌而知雅意,父親這是不打算明著調查陳王真正的死因了,畢竟涉及天家醜聞,走大理寺和刑部都不合適,多半要由親衛暗中追查兇嫌。

他只是不明白,兇犯既然能將親王弄出城去殺害,必定是心思縝密、手腕過人之輩,為何要拋屍在城郊山林中——雖是深山老林,但方圓數十裏外便有獵戶樵人,屍體又沒有掩埋,不出幾日便會叫人發現。

為何不幹脆深埋地下,或者綁了石頭沉入河中,這樣死無對證,誰也發現不了。

一個或者一群心思縝密之人,卻做出個錯漏百出的假象,一定是故意的。

他們想讓人發現,想讓人起疑……

陳王一個毫無實權、幾乎被全長安當作笑柄的富貴閑人,怎麽會扯進這種事裏?

桓煊凝視著棺木上的佛經錦布,仿佛要穿透他看清楚裏面的人,他這個毫無可取之處的弟弟,或許有不為人知的一面。

正沉吟著,互聽殿外傳來一聲女子的慟哭,接著便是內侍無奈的聲音:“淑妃娘娘,陛下在與臣僚議事,娘娘不能進去……”

麟德殿是前朝的內殿,與後宮只隔了一條永巷,但從淑妃的寧舒殿到這裏也有很長一段路,一路還有侍衛把守,眾人聞聲都覺詫異,也不知她一個宮妃怎麽突破重圍跑來前朝的。

皇帝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對中官道:“放她進來吧。”

一看見她的人,眾人便明白過來,她身上穿的是內侍的衣裳,鞋子不合腳,踢踢踏踏的聲音在闃然無聲的大殿中響著,聽得人心也跟著顫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