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大爭(11)

謝青鶴看見田文的時候,他披頭散發,一身酒氣,前襟上還帶著幾團汙漬,邋遢得使人震驚。

史書上只記載了田文恃才傲物的狂妄,因這人死得太冤枉,史官心生同情,也沒人多說幾句他生活邋遢之類的缺點。不管是謝青鶴還是伏傳,都不知道他私下居然是這麽個底色。

——好歹是來見工的,就不能洗個澡換身幹凈衣服嗎?就這麽臭熏熏地上門來了?

謝青鶴只覺得整個屋子都被田文身上的酒氣汗味兒占滿了。最可恨的是,田文還是個大臭腳。大臭腳還不愛勤洗勤換,腳上的白襪子生生穿成灰色,進門時將鞋子一褪,簡直香飄萬裏。

謝青鶴見多識廣修養深厚,勉強撐著顏色不變,在一邊的伏傳被熏得臉都青了。

最奇葩的是,田文進門不坐,也不與謝青鶴敘禮,他就大喇喇地站在堂前,跨腿屈膝略微彎腰,將身體降到與謝青鶴平齊的視角,神情專注地看著謝青鶴的臉,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麽。

只是單看田文認真的神情,專注得仿佛在參禪。

謝青鶴問道:“許章先生可有什麽難處?”

田文恍若未聞,保持著姿勢不動,仍是盯著謝青鶴不放。

他這麽不吭聲不出氣只管站在屋內放毒的架勢,謝青鶴能忍得住也不想縱容:“請許章先生沐浴更衣。”

素姑帶著幾個使女來請,田文很新奇地看著謝青鶴,說:“你覺得我很邋遢,要當場給我洗澡?你這是在嫌棄我?若是換了其他禮賢下士的明主賢君,就該忍著臭氣來拉我的手,將我禮遇上席,說不得晚上還要與我抵足而眠吧?”

謝青鶴坐在席上一動不動,反問道:“若是換了其他性情激烈的慷慨激昂之士,聽說我要給他洗澡,早就氣得跳起來痛罵我狗眼看人低,拔劍撞柱,血腦鋪地,一命嗚呼。許章先生既然沒有氣得自殺,我為何不能請先生去洗澡?”

田文聽得咧嘴一笑,聞了聞自己的腋窩,說:“是該洗一洗了。”

說罷,他樂呵呵地跟著素姑去外邊洗澡,隔著兩道門,還能聽見他哼小曲兒的聲音。

見他離開之後,伏傳連忙起身去推門開窗,試圖將屋內殘留的臭氣透出:“也是奇怪了,怎麽做夫子的都這麽臭。要麽嘴臭,要麽腳臭。”

謝青鶴燃了一爐靈虛香,叫伏傳捧著聞香解穢。

田文已經去洗澡了,門窗也已經打開了,屋內的味兒也漸漸散去。伏傳原本也沒那麽嬌氣,只是大師兄調香送到手邊,伏傳就美滋滋地將手爐捧住,坐在謝青鶴身邊聞香偷樂。

謝青鶴習慣地摸著小師弟的臉側耳朵,說:“我倒是沒想過他真的來了。”

他指名道姓要田文來講學授課,本意是搪塞田安民,不想讓田安民幹涉過多。

田文在後世的名氣比他父親田安民還大許多,著有傳世名篇《平倉賦》,另有詩稿若幹。

當然,最引人矚目的,還是他的狂妄。

田文年輕時就認為時無英雄,沒人配得上他的才華,寧可賭錢狎妓浪蕩市井,也不肯接受相州征辟出仕為官。陳氏入住雍都問鼎天下後,田文之父田安民官居一品,田文依然混跡市井,遊走天下。

直到他四十六歲那年,在夏州遭遇了民亂,被裹挾其中的田文見勢不妙,舌燦蓮花說服了亂民放下屠刀,單槍匹馬平息了夏州民亂。這原本是天大的功勞,田文卻在事後被朝廷派往夏州平亂的欽差陳秋以“煽動民亂”的罪名所冤殺,至此,他浪蕩狂妄的一生方才劃上終點。

後世有人認為他名不副實,也有人認為他確實才高八鬥,唯一公認的就是這人太過狂妄!

——相州的官他不肯做,朝廷的官他也不稀罕,卻跑來當陳叢的夫子?

“也許現在還年輕,沒後世記載的那麽張狂。”伏傳猜測。

謝青鶴搖頭。人越老越謹慎,哪可能越老越張狂?

伏傳捧著手爐看著眼前漂浮的煙氣,有幾分擔心:“他來講學當夫子也不在咱們的計劃裏,真要留下他,阿父那邊只怕也不樂意。”

“他一副被鬼攆的樣子,指不定就是田安民在後邊追。”謝青鶴哂笑。

田安民在相州的地位舉足重輕,他沒必要跟陳叢搞好關系,陳起也不會喜歡田安民與陳叢過從甚密,甚至於謝青鶴也壓根兒沒想過田文會真的來講學——碰上個不按常理出牌的田許章,全亂套了。

伏傳就不理解謝青鶴怎麽還是滿不在乎的樣子:“大師兄也不擔心。”

“誰也沒規定只許給我請一位夫子。單單挑出田文是挺紮眼,你說田安民現在是不是如坐針氈?我若是請他幫我多引薦幾位夫子,把東樓幾位大佬沾親帶故的‘先生’都請個遍,他肯不肯替我竭力促成此事?”謝青鶴摸摸小師弟的腦袋,“辦法總比麻煩多,不必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