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金陵距錢塘六百余裏,千裏良駒三日可及,駟架馬車六七日,沿江水路半個月。

他偏偏選擇了最慢的水路。

輕舟滿帆,日夜不停,花了整整十日。

到錢塘府時,恰是四月春末初夏,舟頭見清淩江水裏浩浩蕩蕩浮來一片粉白落英,是城內百花凋謝,花瓣飄墜在江水之中,這迎面而來的花浪,攪卷在船櫓之間,呈現出支離破碎的美感來。

碼頭人潮擁擠,來往忙碌,小舟夾於其中,顯得分外安靜,順兒守著:“公子……下船……”

他一連許多日都未真正闔眼,嘴唇幹裂,身上的衣裳還沾著天香閣的酒漬,順兒去打了盆水來伺候他洗漱,銅盆裏倒影出容貌的那一瞬,他猛然將布巾拋下,冰涼的水珠濺在面容上,帶來一瞬清醒的痛感,他癱在椅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順兒垂手立在一旁,半晌才聽見他出聲問話,聲音說不出的空洞和累:“錢塘府不是找過麽?她在此處待了三年,三年都沒有把人找出來?每年上萬兩銀子的支出,這就是你們找的結果?”

身邊人屏住呼吸,沒有人敢回話。

每日早上,曲池和甜釀會一道出門,香坊離家隔得不遠,兩人通常漫步而去,這日晨起有微雨,軟風遊曳,林下飄起紛揚花瓣雨,曲池撐著油紙傘,牽著她的手,沿著薄軟的甬道往香坊去。

旁側有華麗馬車在兩人身側緩緩駛過,微風拂過,車簾輕輕晃動,一雙涼薄的丹鳳眼一晃而過。

清脆的笑語從傘下傳來,她趣味盎然看著腳下的斑斕花毯,和曲池說些不著邊際的閑話。

香鋪裏剛剛開門迎客,甜釀每日早上都要去看看,和小玉幾人說幾句玩笑話,看看那些香品賣得更好些,而後再去香坊同制香師傅們一起調香,曲池若是有事,回自家的鋪子裏打點一二,若是無事,也幫著在香鋪裏招攬生意。

晌午香鋪裏管香鋪和香坊夥計的夥食,曲池和甜釀有時會和大家一道在鋪子裏用飯,有時兩人帶著食盒,或在樹下鋪席設帳,近來天暖,也偷一分閑暇泛舟湖上,看山光水色,她枕在他腿上,略能眯一會。

夜裏若是走的早,曲池再來接甜釀,夫妻兩人再沿著湖邊一道走回家中,若是在香坊裏留得晚,還有在路邊的食肆裏加一餐,吃一碗桂花湯圓。

日子順暢的時候,她喜歡自己是漂亮的,鬢邊幾枚精巧花鈿,唇上點著一點秾艷的胭脂就足夠,輕薄羅裳曳步裙,因要勞作,袖子總是挽著,露出一雙不著修飾的雪白的手,偏偏手心裏也有一兩個軟薄的繭,是長期握著搗臼留下的痕跡。

天暖花香,楊夫人也常到西湖邊來,人未至,笑先到,只要她來,甜釀必定是來作陪的,楊夫人好酒,喜歡帶著甜釀和曲池上酒樓,桂花松鼠魚和醉西湖的酒回回來必點,總也吃不膩。

楊夫人在錢塘沒有子女陪伴,格外喜歡招呼甜釀在身邊,姑娘嘴甜笑也甜,禮數掌握得極佳,還有天然幾分親近感,久而久之,也把甜釀當半個親女兒看,上了年紀的夫人們總是愛操心,眼下香鋪算是事事順心,喝過兩杯酒,楊夫人就攛掇著甜釀早些生養一個。

“胖嘟嘟軟乎乎的孩子捧在手裏,日子才叫兩全呢。”楊夫人笑道,“九兒年歲也不算小了,趁著這時候,正好生一個。”

甜釀笑而不語,再看曲池,在一旁眨著眼,挑著眉看她笑。

她悄悄藏起一點笑容,對楊夫人道:“幹娘說得極是,我也很喜歡孩子,只是這也要看緣分,也要看報子娘娘的賞賜,再者,香鋪裏總是有的忙……”

“再忙也要顧念身體,顧念後嗣。”楊夫人攜著她的手,笑眯眯道,“挑個好日子,幹娘帶你去靈隱寺燒香,寺裏的頭香靈得很,燒一柱香保管心想事成。”

“好啊,許久沒有去靈隱寺吃素齋了。”她乖巧點頭,轉向曲池,頓了頓,“曲池,你說呢?”

“靈隱寺的素齋確實不錯,豆腐都能嘗出肉味,也不知和尚們如何制出來的。”曲池笑嘻嘻抵著下巴,“燒不燒香倒是其次。”

她暗暗松了口氣。

隔廂雅室。

脆薄的茶盞錯手摔下,濺了一地的瓷渣,他面不改色撿起腳邊一片尖長瓷片,聽著清脆笑語,漫不經心將利刃攥在了自己手裏,將手緊緊收合成拳。

那利刃穿透肉肌,割出幾道猙獰的傷口來。

溫熱的血從掌心裏淌出來,一滴一滴,像毒蟻在肌膚上緩慢爬行,癢痛入肺腑,慢慢匯成殷紅的血流,汩汩有聲,沾濕了半片青色衣袍,滴滴答答墜落在地。

俊雅溫潤的臉上神色不改,絲毫不覺得疼,只覺得分外暢快,暢快得連身子都在顫抖,一雙眼是幹涸的,像幽深的枯井,眼尾沾著濃郁的紅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