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第2/5頁)

再濃的茶也撫慰不了心口的幹灼,眼前最清晰的,只有那天夜裏那杯攙著雷公藤的酒,由艷麗的唇哺渡過來,苦徹心扉,整個身體都在抽搐,最後活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她說不要受孕,他便服藥,她說喜歡孩子,他便停了雷公藤,著手調養身體,那藥瓶,擱在他書房的深屜裏,何時被她取在手裏,一顆顆研磨成粉,攪在那只酒杯裏。

如今卻已是迫不及待去為另一個男人求子。

這酒如若擱在眼前,他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口飲盡。

四年過去,倒不如就死在那個夜裏。

手腕上脈搏在劇烈跳動,腥熱的血在地上洇出一片濕痕,他垂眼看著,眼裏也倒影著這黏膩的紅,一點點變暗,一點點黏稠,最後成為一團令人作嘔,繞路而行的暗傷。

天氣漸熱,甜釀夜裏總有喝一點水的習慣,從睡夢裏醒來總有些怔,抱膝看見身邊丈夫的睡顏,輕輕披衣起身,下床去斟一杯茶水。

屋裏沒有點燈,撩開帷帳,月色清清淩淩,像霜華一般瀉滿地,足夠她看清腳下的路。

普通的茶水,以前日子過得拮據,粗茶淡飯也過得去,如今雖慢慢好起來,忙碌的時候也不在這些細節上花心思,她以前習慣喝豆蔻水,如今也早忘了那清甜的味道。

清淡茶香有些擾人,推門而出,門外植著海棠桃李櫻木一類的花木,這時候恰逢花謝,一層層花瓣像如雪一樣篩下來,在月下也像皚皚的雪,暗香浮動,臥著幾只酣睡的蜂蝶。

掐指一算,撇去不知何日的生辰,她今年已經二十有三,如花似錦的年華,幸福和美的婚姻,任由自己主宰的生活,她……從來沒有直面過,她其實……從來沒有渴望過一個孩子。

如果孩子是必須的,那就讓它自己來選擇,突然有一日就降臨在她肚子裏,她要做的,只要冷眼看著它存在就好。

可如果讓她自己來選,她到底沒有勇氣去要一個孩子,從她身體裏掙紮出一個小小的嬰孩,而後戰戰兢兢看著這孩子以後的路,會不會如世人一樣可憐。

她所見所聞,沒有一個人足夠幸福,沒有一個人是真正圓滿,所有人都在掙紮活著。

很多話,她不敢對旁人說。

可她對一個人說過,甚至她所有的壞,只對一個人袒露過。

她最深的心計,只在那個人身上用過。

這日醉香鋪裏來了大主顧,在鋪子裏細細看了一圈,自說是個北地來的做買賣的年輕商客,姓胡,那商客一開口,就要一萬兩銀的香品。

小玉和王小二聞言大吃一驚,鋪子每日的收入也只不過一兩百銀子,一萬兩銀的香品,那是一筆多大的買賣。

“小的只是鋪子裏的管事……貴客喝茶……稍等,小的去請主人家出來。”

小雲飛奔去請香坊裏甜釀出來,甜釀聽小雲略說來人,又聽見一萬兩銀,也是大吃一驚,匆匆凈手,跟著小雲一道往前頭鋪子裏來。

到鋪面裏,小玉和王小二也眼巴巴等著甜釀:“九娘,九娘。”

“剛走。”王小二雙手一攤,“這客人說另外還有事情,不得久留,寫了個帖子留下了。”

王小二朝外頭努努嘴:“就是停在外頭那輛雕花馬車。”

那馬車停在柳蔭下,一動不動,仿佛在欣賞西湖美景。

隔得不算遠。

甜釀看了一眼,提起長裙,急急朝那馬車走去,銀白刺繡的裙裾翻飛如白蝶。

馬車略起了兩步,又停住,好似在等她一般。

她雙目炯炯,臉頰微紅,步伐邁得有些急。

她只有在很小的時候,和雲綺玩踢毽子的時候,在園子裏跑來跑去,爬上爬下時才有這樣的動作,後來走路都是矜持的、淑柔的,神色也都是溫柔的、乖巧的、略點些天真和淘氣。

馬車距離一射之地,紗霧般的車簾似乎晃了晃,那雙闃黑的眼牢牢盯著她。

“胡公子?”甜釀距離得很近,提起嗓子喊了一聲,讓車內人聽見她的聲音:“我是醉香鋪的鋪子,宋九娘。剛聽聞胡公子來訪……”

聲音甜、脆,像夏日山澗叮咚的山泉,少了一股柔弱的意味。

車夫揚起鞭子,馬蹄嘚的一聲,溫順的馬匹受痛,叮叮當當跑起來。

甜釀有些疑惑,又有些焦急,不由自主跟著馬車跑了兩步。

晃動的車廂內,伸出一只手越過車簾,穩穩扶住了車窗,天水碧的衣料,極細的青色繡線織出蔓延的寶相如意紋,衣袖內探出一只男人好看的手,在日光的浸透下,像玉一般溫潤,骨相極佳,肌膚白皙,五指修長,指甲打磨得圓潤,這樣漂亮的手上,卻纏著白色的布巾,滲出紅色的暗血和棕色的藥膏來。

她定定地看著扶在車窗上的那只手,突然停住了腳步,神情茫然看著馬車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