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八)流芳易成傷

秋雨細瑟,沒入清淙流泉潺潺水聲間不見。紅葉遍山,松青果黃,寒風淅淅透衣。盤龍山素來清寂寧謐,不見人蹤,今日卻見一道瘦長石階兩側立著垂首合掌的寺僧,一路蜿蜒至石佛殿山門處。

山門兩側置著兩只石獅,雄壯威風。一群黃赤人影聚攏於殿前,誦經聲重重疊疊,幽蕩於空曠林野。

階上行著身著海青的僧團眾,口中誦聖號肅穆前行,正是自兩山間福善寺而來的法師僧眾。林中另有一羊腸小道通往殿側,是供行腳僧歇息之處。只見幾位負著經卷架子的青衣僧尼正手持棕絲蠅拂,一邊緩步行進一邊交首言談。

其中一位尼僧悄悄將頂上笠子帽摘來抖去雨水,自裹巾間露出一綹青絲來。當朝熙宗有令,出家女子需年逾四十,可看她生得蛾眉皓齒、嬌艷欲滴,分明連十四歲都不到。

這年輕尼僧撥弄著身旁人的塵尾扇,一面開口俏皮笑道。“水十六,裏面那件常服料子糙,可磨得我發疼啦。”

一位滿面皺紋、頭童齒豁的老尼冷冰冰應道。“三小姐若穿著不適,可回同樂寺裏換回平日衣物。”她看著老態龍鐘,嗓音卻年輕清脆。

此人正是意欲扮作尼僧混入千僧會中的候天樓暗衛水十六,最擅易容。

而那小尼姑便是喬裝打扮的左三娘。聽水十六出言阻攔,她將頭一擰,倔道。

“我偏不!好不容易從寺裏偷溜出來,怎能輕易又被送回去?”

水十六漠然地告誡她道。“樓主有令,今日殺‘破戒僧’。五台各寺好手皆在今日集結於此,到時殺伐爭鬥,要護住三小姐並非易事。”

左三娘吐舌道。“那我轉頭便和姐姐說:‘水十六無能,連個小女孩都護不住’。你猜姐姐會把你怎麽著?”

候天樓樓規森嚴,左不正又心狠手辣,若有半點忤逆都得入刑房伺候。水十六聞言面色慘白,閉口不言,只得放任這少女胡鬧。

左三娘見她答不上來,蹦蹦跳跳行了幾步,靈巧地踏在石階窪水池裏,濺起幾點水花,將一對布僧鞋的顏色點得深淺不一。待混入行腳僧行列中,她的活潑勁兒又倏忽不見,仿起那些肅穆熟重的老尼來。

石佛殿中方過早殿時分,五台長老居士道過禮後行入大雄寶殿。但見旃檀香煙繚繞,三世佛像坐於層層蓮花燈間,火光明滅,金碧輝煌。釋迦牟尼像一手持缽,另一手卻空空而握。十八羅漢環繞而立,在燭火下漫出燦燦金光。

三娘混入垂首僧眾中,偷眼那些金光閃閃的佛像。她只覺得一顆心砰砰跳動,那些慈眉善目、半闔半睜的大佛甚是可怖,眼光銳利通透,仿佛能一直看到她心底。唱誦聲震耳欲聾,卻又令她頭腦發昏,沉沉欲墜。

她見慣了候天樓刺客的鬼面,竟覺得佛相觸目驚心起來。

刺客們以信眾打扮混入人群中,其中善易容的“水”部居多。他們在面上塗了些油,又以軟石膏細細糊過一層,再將衲衣一披,便有如遊魚入海般與眾人混作一塊,再也看不出分別。

三娘想從其中看出金五究竟在何處,可惜人人皆面帶肅穆之色,垂首合掌,難以辨清面容。

“刺客殺人也是件無聊事兒。”她想道,覺得立著的雙腿已有些酸痛了。

靖庵住持堅凈是個瘦高老人,脊背拱起,好似一株被狂風壓垮的彎竹。他佝僂著背將白檀水倒在缽中,取一根楊柳枝繞著殿往信眾頭上灑水,口裏呢喃著楊枝凈水贊。他一面灑,一面眯著老花眼將人仔細打量一番,同時朗聲問道:“法名為何?”

被他問到的僧眾紛紛回答。“法藏寺朗思弟子,法號照流、字遠深。”“青溝禪院僧,法號幽空。”“掛月峰下雲照寺僧,法名化虛。”仔細一聽,竟是五峰各眾皆匯集於此。

待問到一人時,忽聽得那人道:“我報不得法名。”

堅凈住持一頓,眯起老花眼問道。“為何?”

“下愚破了戒,再無灑凈資格。”那人說道,自蒲團上站起身來。

只見他背負一條素布裹的長方行囊,穿著純色黃衣,衣上無點凈——這已然破了一戒,半邊衲衣又斜斜斬去,露出一條傷痕累累的臂膀來。如此袒胸露體,已是極為不雅。又見此人頭顱腫大,好似熟透的石榴凹凸不平,五官擠作一團,生得怪異,左三娘見了不自覺驚道:此人又怪又醜,好生難看也!

堅凈問。“你破了什麽戒?”

“酒戒。”那古怪人物道。“丁巳年建亥月二日,曾在法會上聚眾飲酒。”

老住持搖頭嘆息道。“酒害身擾神,傷人智也。”

怪人又接著說。“妄戒。乙卯年建子月,下愚欲將三百刀錘煉到極致,無奈刀法凝阻而不破,心中苦悶。路遇論刀說劍之人,便折其兵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