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九)流芳易成傷(第2/3頁)

他雙手分開——這是將要殺人了。此時那小僧忽而大喝一聲,自衣腹裏抽出把小鋮來,擡手便往演心斬去。候天樓刺客的戎衣下有時還覆了一身金絲甲,免得藏在周身的暗器傷了自己肚腹。

只可惜暗器傷不得金絲甲,出食刀卻得。這片葉似的薄刃本就用以供盛一口飯食,本是法器,刃薄到極致之處甚可用以雕鏤米粒。金絲甲並非嚴絲合縫,小僧轉眼間就被繁密刀鋒侵刺入體,霎時化作一具血屍。

破戒僧嘆道。“阿彌陀佛,又破一次殺戒。”

他擡腳跨過那具屍首,踏著地上血泊前行,在石磚上留下一串黑紅腳印。

刺客本來是要在暗中潛伏,殺他個出其不意,沒想到此人竟對殺氣敏感至極,倒打他們一耙。無論是水部還是金部,是初次殺人的新手還是屠戮如麻的老手,這叫演心的醜陋怪人都能於一合間取他們性命,看來江湖第十的名頭倒也是貨真價實。

演心步伐忽而一頓,頷首道。“下愚倒忘了,最可能混入刺客之處…正是行腳僧眾。”

他轉而向負著經卷架子的行腳僧們走來。不知為何,左三娘忽而感到心驚肉跳。演心那鼓脹頭顱好似橫天巨石般將陰影投在她面上,死氣沉沉。她心裏似有千百把小刀割來劃去,澀澀生疼,仔細一想發現竟都是明晃晃的佛手刀。

我要死了。

她忽而這麽想道。

這個想法真是奇怪!她活了十數年,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她曾見左不正一掌打在刺客身上,那人便肚腹綻裂、血流滿面地死去,死後屍身或是風幹用來壓觀音像,或是扔到地牢裏喂予惡犬分食。

三娘覺得死人不好,因為他們一動不動,不會像金十八那般講些世俗閑話給她聽,而且很快就會腐爛惡臭,生出惹人厭的蠅蛆。但她向來覺得無甚所謂,身邊的暗衛每月都會換去,有些在寒夜裏被人亂刀剜殺,再也辨不出人樣;有些死於左不正掌下,五臟俱裂,心膽如泥。木十一和水十六在她身旁待了兩月,但三娘覺得她們很快便會死去 ,又會有新的、生得一模一樣的暗衛送來。

旁人之生死於她而言有如芥粒之事,但當她此刻面對著那殺人不眨眼的破戒僧時,一股從未體驗過的恐懼忽而湧上心頭。

“水十六?”她不安地喚道。但身邊僧眾皆沉默不言,閉眼誦經,好似一叢幽響簌簌的樹林。三娘左看右看,皆看不出誰是平日護著她的水十六。

她今日一時頑皮入了這石佛殿,心裏不過是好奇刺客們平日究竟是如何殺人滅跡的,想親眼瞧上一瞧,並未料到其中兇險。候天樓幹的是刀口舔血的營生,在樓內忤逆則死,在樓外稍有不慎也會喪命。少女今日方才體會到其中艱辛。

破戒僧停在了她面前。

出食刀鏈金光璀璨,佛手上還染著一層淺紅的薄紗——那是刺客們的血,猶如雨珠般丁零滑落。演心打量著她藏在笠子帽陰影裏的臉,唇角忽而微微勾起,露出一個醜陋怪異的笑來。

“好漂亮的小姑娘。”他說。

三娘心中一墜,渾身如墮冰窟。她難以置信地去望演心的臉,那人生得驚世駭俗的醜面,眼裏卻猶如一泓寧泉般無風無波。這不像一對殺人的眼,卻無疑是一雙無情而淡泊的眼。

朗思方丈捋著眉毛,怨道。“演心,男女有別,不得無禮。你連‘淫’戒也要破麽?”

演心不理會他,反對三娘說:“你不是尼僧,哪有十三四歲便出家的尼僧?你身上沒有殺氣,也無血意。”

左三娘只覺得吞咽一口唾沫都極其艱難,她僵硬地搖了搖頭,滿眼寫滿了恐懼。

她在怕。怕自己下一刻便會被那出食刀鏈絞去性命。

擺在寶殿正中石磚上的那枚頭顱面色慘白,烏發垂落,明明本是一副清朗少年面貌,此時卻已被鮮血染得紅黑,眼珠幾要凸出眶外。

三娘心裏在想:我也會似他那般麽?被刀鏈絞了身首,然後穿在金頂上日曬雨淋?——左不正曾幹過這事兒,她在嘉州雲鬘山殺九邊重鎮總兵夫妻,將兩人屍首穿在金頂上供鷹鷙啄取。她以前不覺得這有何殘忍,現在一想身子竟隱隱作痛起來。

破戒僧凝視著她,忽而哈哈一笑。雙手依然合十,並未分開分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出食刀鏈依然掛在臂上,似無出手之意。他平靜地道:

“下愚並非聖人,難免會犯錯。方才見姑娘年輕,只覺得奇怪,後來轉念一想:年四十方能出家本是一條死規,姑娘破了佛戒執意出家又如何?演心本就是破戒僧,並無怪罪姑娘違逆佛規之意。”

他向左三娘合十鞠躬,竟又將身子一轉,往旁走去了。

破戒僧看得出蓄意殺人的刺客,卻看不破從未將人命放在心上的三娘。有殺氣的人他自然辨得出,可惜左三娘雖也殺人如麻,卻未曾覺得自己犯了過錯。因而她也算得上是天真無垢,周身不現一點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