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十四)流芳易成傷

白日慘淡,風起雲布。滿山紅葉灰蒙,似是被塵灰染汙的血。雨點從層疊林葉間落下,向林間行著的數人劈頭蓋臉地砸來。

冰涼雨水自笠子帽隙滲入,左三娘用裹巾去擦拭濕漉漉的面頰,可巾子已吸飽了水,越擦越濕。她現在又冷又倦,粗糙的常服料子磨得她肌膚生疼,布僧鞋在草石間奔走也硌得腳底痛癢。她後悔自己今日到這盤龍山來了,行山路不僅難受得很,四下裏遍布的屍首更讓她驚慌。

紅楓一層疊著一層,深淺各異的紅鋪在眼界裏,枝葉扶疏,雨落瀟瀟,她茫然地站在林間,不知要往何處去。身後遠遠地傳來鐵蹄入泥聲,僧眾哨軍的呼喝好似鬼靈般在陰森樹影間回蕩,似是隨時都會有幾支暗箭射來取她性命。

一個嘶啞幹枯的聲音從身旁傳來:“莫要…再…帶我走了。”

那聲音是金十八發出來的。此時他正仰面躺在雨幕裏,臉色慘白如雪,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天穹。他肚腹處裂了個淒慘的口子,血紅一片,傷口似是深不見底,教人觸目驚心。原來先前黑衣羅刹與破戒僧相鬥時,他不顧三娘阻攔,冒死去給金五送刀,果真被演心手中金鏈掃得開膛破肚。

三娘也被他的傷勢嚇得手腳冰涼。方才還站在身旁保護她的刺客此時竟奄奄一息地臥在枯葉裏,讓她心裏一時空白,不知所措。

金五口裏死死咬著他衣角,一步又一步地向前挪去。這少年兩手已折斷,此時只能借著三娘扶助、靠著這種法子帶人離開。此時聽金十八如此一說,他含混不清地罵道:“…閉嘴。”

候天樓刺客早已四下散開,躲避哨軍追捕去了。木十一先前想帶他離開,但金五脾氣倔得很,偏不肯丟下重傷的金十八。三娘在混亂中與護衛走散,便也只能跟著他倆。

金五吩咐三娘去擡金十八的腳。女孩望著被泥與血染汙的靴底,又對著自己白凈的手掌猶疑片刻,還是乖乖去擡了。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行在深林裏,身後是緊促而似是時刻會逼近的喧鬧人聲。

“少樓主…你本來就傷重……何必又要來顧我?”金十八喃喃道,細弱的聲音似是隨時會斷去。

金五累得連瞪人的力氣也沒有了,他斷斷續續地擠出幾個字:“我說…讓你…閉嘴!”

他們一步一挪地行到了福善寺門外,寺僧全去了石佛殿,此時壩台上空無一人。金五和三娘將金十八放下倚在虬曲的迎客松旁,卻對著那可怖傷口手足無措。

金十八哎唷叫喚,似是在說胡話:“好…好像…少了些東西。”

“少了什麽?”三娘跪下來牽著他的手,她知道他們既無止血的藥,後頭又有追兵,再也救不得這人。想到此處她不禁心頭悲慟,淚珠滾落。

“唉,腸子少啦。”金十八居然還有心情說玩笑話,但見他慘白的臉上、昏黯的眼裏泛出奇異的光彩,“肚子上開了個口…都流光啦。”

金五氣喘急促,他覺得站在風雨裏有些冷,但心裏卻比身子更為寒涼。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道:“…我去替你撿回來。”

此時他與左三娘皆已看到有汩汩鮮血自金十八可怖傷口裏流出,血泊裏似是還混著粘糊臟腑碎片。這等傷勢怎麽看都已救不活了。

“別…”金十八喃喃道。“我現在痛得很…你們一走就更痛啦……是我不好,那老人家的金鏈子著實…恐怖。本來我應該把刀丟給少樓主後就開溜……但無奈腿實在動不得……”

他越難受就越要說些胡話,聽了這話三娘心裏也越發難受。金十八為了護她而碎了雙腿骨頭,又為了送刀而搭上了性命。

“誰讓你…給我送刀的。”金五將腦袋磕在樹幹上,咬著牙關勉強罵道。他此時未戴面具,一張在平日裏冷漠淡然的面龐上竟起了些微波瀾,三娘隱約覺得那是憤怒、悲哀雜糅在一起的神色,但又不能以言語輕易道明。

金十八道:“瞧現在…你也不肯丟下我自個兒先溜……我那時又怎能轉頭就走呢,少樓主。”他的嘴唇一翕一合,已經失了血色,“我現時要勸你離開,你也定是要賴在此處不走的…那便陪我說些話罷,也用不得太長時間……”

三娘一驚,忙去看他。

空洞的漆黑眼眸經金十八煞白的臉色一襯,更顯深沉。但那之中似有光芒閃動,他的神智忽地又清明起來。

金十八看向黑衣羅刹,艱辛地伸手摸了一下|身旁地面:“坐下罷,少樓主,我有些話…想說與你聽。我管不住這張嘴…這種時候除閻王爺外誰也管不了……”

黑衣羅刹沉默地站著。最終他狠狠地咬住下唇,扶著松樹一點點坐下。他算得上是遍體鱗傷,甫一坐下幾乎就要忽地昏睡過去。

金十八低聲笑道:“…你猜我倆誰先死?來打個賭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