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十三)流芳易成傷

金十八撐著木條一步一挪,終於半走半爬地出到殿外。三娘在一旁惴惴不安地看著他,頭上蓋著用來遮雨的絲幢。

電閃雷鳴,彤雲密布。怒風拔木,暴雨掀屋,豆大雨珠劈頭蓋臉地澆下,在寒涼屍首上跳動。二人立在雨裏,茫然地向四下張望,濕了衣裳,涼了心間。

眼前先是一道彎彎的拱橋,再能看見青濁的水裏伸著用卵石砌成的蓮盤。暴雨如瀑傾下,水面似是掀起一陣驚濤駭浪。模糊的紅魚影子在其間遊走,有數點蓋著罩子的蓮花燈在驟雨裏孤苦伶仃地搖晃,火苗如豆,顫巍跳動,似是隨時會熄去。

只見兩個身影踩在燈罩上。一人頭顱鼓脹,袒露臂膀,身著濕透的凈黃衲衣,是位容貌醜陋的僧人;另一人是位戴著羅刹面具的黑衣少年,手裏握著卅鍛偃月刀。二人不過在燈上停留片刻,旋即旋踵飛出,將刀鋒扭在一起。

“一百四十九刀!”

有人喝道。金鏈猝然暴起,與瀲灩水光一齊熠熠生輝。霎時間水波搖動,向四方噴濺而出!一池魚蛇動,水起雨落驚天地。

密雨裏,黑衣羅刹也嘶吼出聲,出刀迎向那枚金鏈。

他眼裏落了水,酸澀不清,再也分不出何為天,何為地,也察覺不出自手裏淌下的是雨還是血。

一百四十九刀!他只知道自己接了一百四十九刀!

血苦實讓他眼裏血絲密布,渾身血如沸起。這時他身子裏淌的是熾熱熔鐵,胸中燃著轟烈焰火。初時胸口傷處還在隱隱作痛,此時一切苦痛似是漸漸遠去了,他只覺得自己是一把刀,心中無情,只為取人性命!

雨勢漸小,亭檐下聚了不少未熄的蓮花燈,兩人交手鏗鏘,又似飛燕般急急掠離,踏點在燈罩上。於是滿池燈火明滅,波光粼粼,雨落淅淅,此二人獨戰於其間,刀鋒交錯。

黑衣羅刹眼裏只有演心,破戒僧兩眼也只盯著金五,縱是生死交鋒,卻也有來有回,漸生默契。

左三娘托著的絲幢悄然滑落,她目瞪口呆地望著那在池中相鬥的破戒僧和黑衣羅刹。殿前僧眾與刺客們的爭搏仍在繼續,可那二人卻似殺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

她喃喃道:“瘋了!”

身旁的刺客也不禁出神,木然地點頭跟著她道:“的確是瘋了!”

當仿到一百五十刀時,黑衣羅刹的右手已經折了。他不過是少年身骨,本就受不住這般橫強刀法。

再接三十刀,他左手也一並折了,兩臂歪扭地垂下。

偃月刀現在是用不得了。於是金五跳到橋上在屍堆裏尋了一把柳葉刀咬在鬼面獠牙裏,一扭頭便又向破戒僧殺去。

手折斷了還有口,口裏淌血還有雙足。縱使四肢廢去,身心殘破,他的殺意從始至終不改。

羅刹鬼面的眼窩處閃著幽暗光澤,演心那一瞬以為自己看到了漆黑兇鷙,一旦盯上獵物便絕不會善罷甘休。

“你不怕痛麽?”

由於黑衣羅刹的模樣實在是過於淒慘,便是連見慣了江湖風雨的破戒僧也不禁眉頭一皺,發問道。但見那黑衣少年兩手軟軟垂下,已是動彈不得;一身濕漉戎衣破了數道口子,先前衣角滴下的水珠且是淡紅,現在已只余鮮血了。

金五喘著氣,含糊不清地說:“怕。”

他一介凡軀,自然會怕痛。休說是像此時這般兩手皆廢、胸口遭了一刀的重傷,平日裏他就算劃破了指頭都得盯上好半天。

演心問:“那為何要執著到如此境地?”

黑衣羅刹道。“…因為我不怕死!”

話音方落,他已是如疾電般躥出!凡是被足尖踏過的蓮花燈或打著旋漂飛出去,或悠悠沉入水底,轉眼間燈火熄了幾處,池中又黯淡了幾分。

世上竟有如此古怪的人:雖怕傷痛,卻不懼死滅。演心頓時生趣,哈哈一笑再度出刀。

此時金五已有些乏了。他的心鼓動得厲害,頭卻不住發昏,眼前一閃一閃地看不清物事。興許是血苦實的功效要過了,或是他流的血實在太多,黑白無常急著來索命。

但他知道自己還死不成。

因為四年來他數度想死,每一回都被拉了回來。若不是閻王看不上他,那便是左不正神通廣大,讓他吊在陰陽兩界邊上求死不得。活著對金五來說不過是一呼一吸的乏味事兒,唯有在握著刀時他才猛然覺得自己活著不僅是在呼吸,而是真真切切地立在這世間。

還有幾刀?

頭腦猶如擠塞了滿當卵石,沉重欲墜,金五想了好一會兒才算出還有一百二十刀。他最煩算數,也不喜歡算學,小時候他娘以為他從書院裏跑出來是怕背四書五經,便聘了個民間算學的師傅教他,敢逃課便要打得他哇哇直叫。殊不知他天資聰穎、過目不忘,早已將經卷讀得熟透,不屑再去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