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十四)流芳易成傷(第3/4頁)

金五道:“我只記得《薤露》,其余的皆不記得了。”

金十八卻慘然笑道:“咳…哪用得著費神去記這些?咱們那兒…喪詞都是現編的,大老粗得很…莫得什麽陽春白雪。我小時候羨艷極了…覺得死時若有…別人幫著編一首喪詞,此生無憾也……”

黑衣羅刹跪著挪到他身邊,道:“那我替你編。”

三娘略顯驚詫。金五這人冰冷淡泊,身上似覆了一層化不開的霜雪,但此時他看著金十八的眼神卻是動搖的、悲涼的,似是未流冰河忽地紋裂了。

“前邊我已經想好啦,”金十八的眼是空洞地亮著的,但聲音卻漸漸低微了下去。“你聽著…”

刺客開始輕輕地哼起曲音,這調兒與青樓阿姐口裏唱的俗怨曲神韻頗似,如絲錦般柔滑舒軟,既有吳地的溫柔纏綿,又有北方小調裏的蒼莽悠長。詞兒一聽便是大白話調,卻親切得好似出自為繈褓孩童哼唱的娘親之口。

他唱道:“一介肉凡胎,轉眼白骨堆……”

歌裏似是淌著潺潺流水。倏時間,金五渾身震動了一下,一種沒來由的悲哀忽地湧上心頭。斜風寒雨落在他的脊梁上,幾乎要將他壓垮。

金十八還在接著唱。“…生有饑寒貧病,死無榮華富貴……”

風聲,雨聲,喧雜人聲忽地遠去了,偌大的壩台上似是回蕩著他孱弱的、細微的歌聲。天地裏靜謐無響,唯有頭頂青松紅葉在薄微搖曳,將一片寒涼陰影籠在他們身上。

黑衣羅刹忽地呼吸不過來了。生與死的界限在此刻再也不甚明晰,此處究竟是人間凡世還是陰曹地府,無人知曉。說是紅塵,又比紅塵悲涼;說是地府,卻寧謐安詳。

金十八正唱著,忽而費力地眨了眨眼,道。“少樓主,你哭啦?眼淚落到我臉上來啦。”

“沒有。”金五生硬地回道。雨點自他頰邊與烏黑的發絲間滑下,滴落在金十八濕淋淋的、年輕的面龐上。“…是雨水。”

“雨水是溫熱的麽?”金十八笑道。

金五不答話,抿著嘴將眼神微微撇向一邊,所謂欲蓋彌彰說的便是他這副模樣。

金十八道:“該你啦……該你唱了。”

羅刹鬼卻默然地望著倒在地上的刺客,兩眼盯著金十八身下漫開來的血紅色,雙唇打顫,欲說還休。他茫然地想——他要為金十八唱上什麽詞呢?他以前從未聽過這般古怪的要求,卻已見過百十個像金十八一樣死在他面前的人。

“少樓主…你莫非是唱起曲來……會走音吧?”金十八有氣無力道。

金五猶豫了一會兒,接著調兒低聲唱了起來,曲詞倒真是現想的。他的聲音正是少年清亮時,卻唱起了滄涼的調子:“…魂與紅塵斷,墳塋白雪垂。”

真有墳塋麽!恐怕是沒有的。庶人尚且能入土為安,擁一座四尺青墳,而他們死無葬身之所,只能以天為蓋,地為底,霜雪作白綢,群山為邊板。

金十八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但他雙眼是笑著的,兩抹墨雲似的漆黑眼裏似乎隱隱透出一點光來,那是雲翳間朦朧的日光。

黑衣羅刹看著那張虛弱的笑臉,心口卻疼痛萬分。他想,興許是破戒僧刺他的刀傷仍在,才會如此痛徹心扉。

於是他繼續唱了下去,“…未結三世緣……”

此時左三娘驚叫了一聲,原來是金十八的手自她手裏倏然垂落,落在泥濘地裏,再也不動了。

金五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出最後一句:“……已作九泉灰。”

他們三人沉默地坐冷雨裏,兩個活人,一個死人。生者無言,逝者不語。

於是一陣幾能令人發狂的懼怖驟降,三娘牙齒格格打戰,金五癡癡地望著那倒在地上、方才還在與他們言笑的金十八的屍身。

前一刻生,後一刻死。世間果真是生難死易,凡為人者都得在這二者間反復掙紮折騰。

金五望了一眼天穹。

風雨晦暗,不見天光,明明是白晝卻昏沉如夜。金十八臨死前看見了光,可他未曾見過。在他眼裏天地從來是漆黑一片,正如身上這襲黑衣。

有暖熱的水在眼裏落下,他以為是自己落淚了,卻又聽三娘大駭道:“你…你流血啦!”

金五伸手去摸,果真是血。他流的已不是淚,而是血。鮮紅的液滴從眼、口、鼻處淅瀝落下,滴答不停。他想起自己先前服了血苦實,而一個時辰已到,劇毒發作,應是再無生機。

他抹了一把臉,越抹血流得越多,將整張臉抹得烏七八糟。最後金五索性不管了,往金十八屍首旁一倒,望著天空發呆。力氣在一點點流失,到最後連擡手的力氣都沒了。

少年覺得眼前昏黯,身子還發冷得厲害,但神志卻是清晰的、茫然的。他最後想道:金十八尚且有人幫著唱喪歌,自己卻連這個機會都沒有。於是便用盡氣力將那首曲兒在心裏默念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