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十六)念久卻成魔

棠梨葉落,蕎麥花香。同樂寺裏林木幽深,秋蟲窸窣,左三娘踏著黃葉躡手躡腳地摸到法堂前,蹲在直欞窗下。她舔著手指將窗紙捅破了,把眼湊上去小心翼翼地往裏張望。

她這幾日在寺裏閑晃,終於尋到了左不正和金五的去處。聽土部的人說,這半月來法堂為左樓主獨用。樓主有時會教人入內清掃,取出一大疊帶血的絹布來;有時則會讓木部的人帶上醫藥,都是些愈傷解毒的藥物,於是她便猜測這兩人應是在此處度日,結果還真給她猜中了。

三娘透過小孔往裏一瞧,只見堂內灑掃齊凈,角落裏放著個熏爐,點著杜衡和月麟香,暗香裊裊。正中央擺著一張漆書案,案上是筆格、硯山、水中丞,鋪著羅紋紙。淺金的日光在樹影間隙遊動,落在空曠的堂裏,細小浮塵在光裏粼粼發亮,似觀音楊柳枝頭灑下的金露。

令人聞風喪膽的夜叉左不正就跪坐在離書案不遠的蒲墊上。她今日著一件素白衣裳。平日裏的山紋甲與護心鏡摘去,夜叉面具也不知所蹤,現在的她宛若風裏蒲葦,恬淡柔謐,居然不見半點殺氣。

“…多少年了?”女子忽而嘆息道,“我與你…是有多少年未曾相見了?”

這話裏似是蘊著悲涼星霜,常人聽了這般哀婉的口氣,只會覺得肝腸寸斷,甚而要同這說話的人一齊哀毀骨立。左不正沒有得到回答,也無人能給她回答。

在她對面坐著一位少年。他身著素白豎領直裰,腰間紮著皂色絲絳,衣上繡著只淺淡的鶴影,似水墨失慎翻倒於其上。只見他的臉甚而要比衣衫慘白,眉眼低垂,目光渙散,不知是醒是睡。

日光清淺地瀉在對坐的二人身上,微風自朱門隙縫裏悄然鉆入,拂動他們雪白松蕩的衣袖。墨色鶴影在風裏顫戰,像是泛起了細小的漣漪。

左不正遙遙望著他,不似是隔著一張書案,像是隔著血黃的忘川,遠不可及。唯有此時她的殺氣是收斂的,似洗去了腥穢與泥滓的荼蘼。四下裏沒有惡鬼與刀鐵,唯有一處在淡蕩日光和飄裊殘煙裏的方案,兩邊坐著永不可能再見的人兒。

不知為何,三娘覺得自己心口悶塞,似是落了塊重石般。她小心地窺探著堂內光景,屏息抿唇,不敢漏出一絲聲音。

此時只見左不正緩緩起身,將手伸向了那白衣少年。纖纖玉指在他臉上遊移,似是在描摹他五官的形狀。她嘆息著、哀婉地道:

“…易情師弟。”

三娘的心頭忽而一動。

她未曾聽過這個名字,也並不知左樓主鐘情的人究竟是誰。有人說那是某位行遊江湖的少俠,曾在左不正落魄時施以援手;有人說是位拈花惹草的江洋大盜,盜財又偷心;還有人說那是位神仙兒一般的人物,懷瑾握瑜,冰清玉潔。三娘今日才得知,左不正一直惦念著的那人是她的同門師弟!

但左不正究竟師出何門?無人知曉。

平日兇戾有如夜叉的女人此時忽而現出一派柔情,眼裏似是有兩泓融暖春水,明媚和煦。她牽著白衣少年執著箭毛筆的手,對他呢喃細語道:“寫罷,你往日不是曾投壺賦詩,為立天寫過箋子麽?”

少年一言不發,卻似乎急促地喘起了氣,蒼白的臉上沁出細密汗珠。在她的牽引下,他在羅紋紙上磕磕絆絆地寫了幾個字。

他的手經與破戒僧一戰遭了重傷,骨頭碎去,傷勢未愈。本來是連橫豎都寫不得的,左不正卻硬握著他的手在紙上留痕。這幾個字寫下來,他眉頭發顫地擰在一起,有汗珠自頰邊滑下,滴在紙上。

左不正端詳著那字半晌。

她先前是溫柔而恬淡的,此時卻深深地蹙起了眉,一絲狂亂在那柔和的神色裏浮現。刹那間,左不正眼裏兇光畢現,猛地掀起了紙張,將一案墨硯筆架拂倒在地,又發狂似的將紙揉作一團丟去,叫道:“不對…不對。你和他不一樣,他怎會寫出這樣的字?”

白衣少年依舊垂著頭,對她這番狂躁無甚反應,仿佛一具傀儡。

左不正用力地扳過他的臉,死死盯著他空洞又涼薄的眼眸,十指似要撕出數道血痕。然而那躁急不過片刻,她很快又溫聲軟語道:“唉,唉,是我太心焦。易情,你莫要怪師姐。我是夜叉…是惡鬼,今生卻也在佛前許過一願——那便是護你一生一世。縱使索命無常前來,我也不會放手。無人能帶走你,你也逃不掉。”

甜膩的話語好似入髓之毒,漸漸滲進聽者的骨子裏。

那少年的目睫忽地撲顫起來,先前木然而無表情的臉上浮現出了痛苦的神色。他嘴唇一翕一合,似是想要勉力吐出什麽字句。

左不正輕柔地問:“你想說什麽與我聽?”說著便將身子俯近,作出耐心傾聽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