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十七)念久卻成魔(第2/3頁)

左不正漫不經心地笑道:“這是從水部的人身上取下的。一是罰他們潛伏不力,被破戒僧抓住把柄。二是罰你貿然舉動,擅自去迎破戒僧。不錯,若不是你,我也不屑殺這末多人。你也可以想成皆因你的過錯,這些人都需死在我手下。”

金五覺得自己吞咽有些困難,“你…對他們的屍首……”

夜叉奇道:“我不愛拆骨架子,你也是知曉這件事的。”

也就是說,這人骨筆、盆骨硯皆是在活人身上取下!活生生地剔肉取骨,這種滋味究竟如何,就是連他也難以想象,也不敢去想。

少年刹那間瞪大了眼,他想捏緊拳頭,可兩手發軟;想咬緊牙關,但口裏彌漫著一股血腥氣。

他憤懣至極,在木椅上拼命掙紮了起來。只可惜傷勢未愈力氣微弱,再加上有鐵鏈鎖著、數名黑衣刺客按著,如何也動彈不得。

左不正細細撫摩過他緊蹙的眉頭與淩厲上揚的眥角,和聲細語道:“你在憤怒,可憤怒還不夠,憎惡也不成。我要你絕望,要你知道人命有多輕賤、世道有多淒慘。只要你不聽我的話一刻,你便會多受苦一刻,舉頭不見白日,俯首只識黃泉。”

她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眼神陰冷。“我記得金部裏有人和你走得挺近…是障月阿修羅……金十八?”

聽到這個名字,金五忽而渾身震動。

在“忘憂”藥效下,他此時其實已有些神志不清,全憑對左不正的一腔怒火撐著不至於昏睡過去。頭腦中似有茫茫白霧,他甚而有些忘卻千僧會當日是怎麽與盤龍山僧眾相鬥,與破戒僧交旋的了。

但有一事絕不可能忘記——那日金十八就死在他面前,這事怎可能忘卻!他還記得那日陰涼的雨、盤嘯的風、晦暗的楓林、帶著草腥味的泥水與血泊,記得那人慘白臉頰上凝固的笑意,記得自己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為他唱起喪歌。

金五怕的並非左不正,而是怕自己再也記不得那些刻骨銘心的過往,這正是左不正千方百計要從他心裏抹消的事。

“你要對金十八…做什麽?”他一字字地問道,每一字都像是從喉嚨裏挖出來的,比鐵塊沉甸,比刀刃鋒銳。

左不正沒有答話,她只是將風情萬種的美目微微一彎,既似是悲憫,又更像譏嘲。她看著金五,就似看著掌心裏的一粒塵沙,又似是看著一條在涸轍裏撲騰的小魚兒。

她道:“這是對你的懲罰。只要你還是‘金五’一日,凡你所惜所愛,必成輦泥甃沙。”

金五吼道:“…回答我!你要對金十八做什麽!”

人已逝去,塵泥銷骨,她還想做些什麽?

“不是‘要做什麽’,”左不正大笑,“…而是‘做了什麽’!”

聽到這話,他的心已涼了半截。

左不正帶著殘忍的笑意提醒他:“你沒發現麽……金十八從一開始就在你眼前,你不過是——視而不見!”

眼前?眼前有何物?

金五猛地低頭去看,案上鋪著筆墨紙硯。筆是人骨人毫制成的,硯是由盆骨磨琢而成。他再一看,倏時間似有驚雷在腦海裏轟鳴,於是少年渾身震動,喉頭哽咽。

是墨。

一塊油煙墨擺在案上,朱色點著楓林雕紋。尋常的墨條皆是通體漆黑,可這墨條卻混著斑駁雜色,很是古怪。

而墨條上,正描著淡金色的“金十八”三字。

他懂得墨如何制來。燒油取煙,和著牛膠捏成,墨工們將紫草蘇木和作一團,再放入鐵臼裏搗練而成。若要以人制墨,那便是以油助燃,搗肉為泥,磨骨成粉。

這不是一條墨,而是一個人。

而這個人長他六歲,要比他高一個頭,身板看上去也結實得多。將這樣一個人四肢拆散,骨肉剔離,再磨成齏粉和到墨裏,這樣的事他未曾想過有人能做得出來。

“是…金十八。”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口中吐出,冷靜得可怕。這已不是疑問,而是篤定確信的求證。

這半月以來,十數個日夜。他或傷重昏迷,或渾噩醒來,眼前時時刻刻都在浮現著那片陰雨連綿的血紅楓林,心裏始終惦念著當日未能給金十八挖穴下葬,入土為安。一想到那人興許已曝骨於野,他心裏便空落難忍。

但他不曾想過,金十八連死無全屍的機會也沒有。那人的屍首被人撿了回來,卻惡意地被挫骨成灰,而這殘余的屍首此時擺在他面前。

女人只是興致盎然地笑著。她一襲白衣,眉目身姿如出水芙蓉,美如冠玉,內裏卻張著夜叉的猙獰獠牙,兇狠橫戾。

金五忽而動了。

夜叉先前說的不錯,他此時已不知何者為悲,何者為恨。只覺得似有一只無情鐵手,要將他身軀扯成兩截兒,碾碎了拋進無盡苦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