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二十四)念久卻成魔

黃草飖曳,涼葉蕭蕭。天後宮旁的大街上卻熙來攘往,張袂成陰,一連串火熱的叫賣聲自罩棚裏飛出。草履踩著布鞋,棗褐衣擦著暗茶衫,市井小民們身上的騰騰熱氣交織作一處。放眼一望街市,車馬絡繹不絕,人頭攢動。

左三娘小心地牽著少年漆黑的衣角,在人流裏左躲右避地穿行。金五沉默不語地在前邊走著,似是心事重重,有時肩頭撞上了農戶挑著的扁擔兒,有時則是一腳踏著了姑娘紅羅裙擺。旁人責罵他,他也如木人般毫無動靜,只是腳步飄忽地走著,魂兒似是已丟到九霄雲外。

三娘見他兩眼發直,望著天邊發呆,索性快步跟上他身側,笑道:“五哥哥,方才那白衣人好生奇怪。”

金五只是含糊地應了一聲:“嗯。”

三娘又道:“你說他是要去喝酒,可最後連一杯酒都沒飲完,和你說了幾句話後又匆匆動身了,莫非是存心要拿你尋開心?到頭來幾壺美酒、一桌佳肴都進了咱倆的肚裏啦。”

那白衣人走後,他二人又默然坐了許久。三娘未曾見過海津鎮裏的美食珍饈,好奇之下又纏著金五要他點了些味羹小食,好好過了一把口癮。金五則是垂著眸不知在思索何事,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女孩湊過臉去看他,只見他盯著手裏那枚玉兔模樣的配飾,翻來覆去地瞧來瞧去,似是在檢查有什麽機關一般。

見三娘湊過來,金五把玉飾一拋,落在她懷裏,淡淡道:“送你。”

三娘驚詫道:“這不是那白衣人予你的麽?我又怎能拿!”說著她又將玉佩塞回他手裏,撅嘴道,“拿著!人家給你的物事,怎能辜負了他一番心意。”

金五又丟給她:“我哪裏等得了這麽久?”

他語氣冷淡,道:“要等幾天?幾月?還是幾年?你說我敢打包票明日還能活著麽,真是笑話。”

聽了這話,三娘不禁心頭一酸。她原以為把爛醉如泥的金五從同樂寺裏拖出來到海津走上一遭,看看人世繁景,便能讓他不再掛記逝者、寬心些過活,沒想到他依然活在候天樓暗影裏,不曾走出來過。

女孩的腳步緩了下來。他們一前一後地走著,穿過繽紛畫壁,走過賣糖盒米糕的攤鋪,耳畔盡是喧鬧歡聲。可三娘卻越聽越悲:這些歡言笑語,何曾在那冰冷死寂的寺院裏聽過?他們不曾如俗世之人般開懷展顏一回。

她忽而牽住了金五的手。

“…五哥哥,活著真是那麽難的一件事麽?”

她的聲音極緩、極輕,似是水面上泛起的一絲兒漣漪,飄悠著滑入了金五耳中。但金五卻因這句話而忽地失了神,他半張著嘴去看身後的少女,只見她目中憂光閃動,像細雨落進了兩汪清泉裏。

三娘見金五一動不動地望著她,頰邊不免一紅,撇過眼道:“我…我在廟裏見了不少犯了紅斑瘟的人,他們在蒲墊上磕頭,偏要把額磕破,將血滴在碗裏供在觀音前才肯罷休。他們還說待請了手裏的兩支香,身上便再無余錢,只能吃黴蘿蔔纓了。”

“你覺得他們苦麽?”金五問道。

三娘忽而問他:“那你覺得你過得苦麽,五哥哥。”

金五將眼眸微微一沉,“…也許很苦罷。”

何止是苦,他時常在想:像自己這樣的人為何要活在世間?他活著,左不正便會對親近他的人作惡;可他若死了,也會掀起一陣腥風血雨。到頭來還是未曾出生的好。如果世上自一開始就無他這人,倒也不會像如今一般連累旁人。

女孩搖頭,凝視著他:“可你還活著呀,你的眼裏生氣未泯。但那群人不一樣,不僅是苦,他們已經死啦。身子還活著,但心已死,怎麽也拍不醒啦。”

她用手指絞著發絲,又蹙著眉道,“我制了些藥給他們,病興許是醫好了,但心…卻怎麽也醫不好。”

見她露出悲哀的神色,金五擰過了臉,冷淡地咳了一聲:“你是水十六假扮的麽?”

三娘不知他這話是何意,撲閃著眼遞出不解的目光。

金五道:“我認識的那個‘左三娘’任性、嬌蠻,成日拿著毒針追著人跑,惡毒至極。哪裏會像現在這樣哭喪著臉?”

三娘聞言大惱,像貓兒一樣撲上去撓他。追著他打鬧了一陣,忽而反應過來這討厭鬼是在安慰自己,遂又惱紅了臉。“你說後半句就成,何必要在前半句存心激我一番!”

但她心裏卻依然悶悶的,以致於嘴角蔫撇著,打不起精神。

金五看了她一眼,忽而看似漫不經心地道。“對啦,我還欠了你的債,倒不應說你壞話。”

“什麽債?”三娘迷茫地問。

“半條命。”

“我何時救過你?”

金五說:“千僧會那日,你帶了血苦實。”

“這…這怎地算救了你的命?”三娘想起那夜,又不禁難受得擰起了眉頭,“何況血苦實可是劇毒,是害人物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