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二十四)念久卻成魔(第2/3頁)

“藥使到錯處便是毒,毒用到對處就是藥。”金五將兩手背到身後,慢慢地走。“那日若沒有血苦實,我們仨誰都活不下來。”

他說到“我們仨”時眼神黯淡了一下。

三娘揪緊了衣角,忽而氣道。“我、我才不稀罕你這半條命!”

“你覺得這是安慰我?你以為你是金十八麽?自那夜過後我總在做些怪夢,夢見金十八血淋淋地躺在我面前,腹上開了道口兒,五臟六腑全翻出來了!他責我當日為何未帶治傷的藥,卻盡帶些毒草!我、我……”

她正說著話,眼裏忽地就滾下晶瑩的淚珠來,打在白絹裙上。金五沒想到這向來嬌橫的姑娘竟會哭得梨花帶雨,方才知道她對那日未能救金十八而耿耿於懷。

仔細想來,金十八的確與三娘是對玩得來的朋友,整個寺裏敢與三小姐貧嘴、說些笑話聽的只有逝去的那人。

金五呆呆地看著埋頭啜泣的她,這才恍然發覺:為金十八的死而傷悲的並非僅是他一人。

他以為三娘先前拉消沉的他出來是早已忘了千僧會那日的事,絲毫不把逝去的金十八放在心上,卻未曾想過這女孩的心裏也藏著莫大的傷悲。

只是她不諳世事,並不知道這便是“悲哀”。三娘只覺得心口悶悶的,眼淚要止不住地往下落,也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那會故意扮鬼臉給她瞧、像個鄰家大哥般照顧她的人了。

金五問:“所以你…才去救那些患了瘟病的人?你覺得這樣才能對得起金十八?”

三娘抹著淚道:“什麽對得起對不起的,死人怎麽能原諒活人?我一輩子都對不起他…”

沒想到她自責至此,金五輕緩地嘆了口氣。他忽地抓住三娘的手往人堆裏走,女孩被他牽得跌跌撞撞地往前挪步,兩人不一會兒便到了梧桐巷子裏。窄胡同裏彌漫著香甜的稀糖味,落雨青苔潮濕地覆在石板上,有小童將頭頂在一塊在玩頂哞兒,穿著各色襖子的姑娘在院裏相對蹴鞠、飛弄圓球,歡聲四起。

兩人對望了一眼,看出對方眼裏都含著滿滿的艷羨。在彎曲胡同的另一頭湧動著暖意喧聲,那裏有糊在竹篾上的彩紙鷂、斑斕滾動的琉璃球兒、扭動的木高蹺,都是他們未曾見過的俗世光景。

金五撇過眼道,“別想了,咱倆都別再想了。”

他轉身叩了一下三娘的額頭,平淡地道。“僅限今天一日,我不是‘黑衣羅刹’,你也不是‘左三娘’。誰也不知道我們名姓,什麽候天樓,刺客,刀槍棍棒,生與死一概不用去想。”

三娘愣愣地看著他,摸著額道:“那我們是什麽人?”

“兩個尋常人。”金五道,“兩個…下山門來尋快活的傻子。”

少女的臉倏地發紅了。他說這話時眉眼微微舒緩了些,幽黑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我…我還未曾到鎮裏來過,山門…也未出過幾回。”三娘有些羞赧地垂下頭,圈著衣角的手指動得愈發慌張。

金五閉了眼淡淡一笑:“…我也是。”

於是他們真將一切煩惱冤仇拋到九霄雲外,像兩個懵懂無知的孩童在海津街市裏跑,有時擠到人堆裏隨旁人一塊為耍球戲猴驚呼叫好,有時在攤前看布裹的甜菜汁水四溢、雪白的飴糖騰騰出鍋。

三娘有時會撲到金五身上,偷偷去摸他懷裏究竟還藏著多少金銀珠寶,然後再抓著銅板一溜煙跑了去賣棗糕、糖堆和曬幹的香花。金五會在其後皺著眉慢慢跟過來,然後狠狠往她腦殼上敲上一記。

有時她瞧見石墻邊了無生機地倒著些滿身紅斑的病秧子,便會藥鋪裏買些藥草搗了送予他們。見他們磕頭道謝,不知為何三娘竟覺得有些舒心:覺得自己似是做了什麽天大的好事,喜滋滋地又去向金五討錢。

白日西沉,月上柳梢,他倆溜達到海河橋上,看兩岸酒家燈火通明,波光似碎金翻動。有船家悠悠地搖著櫓渡來,從船上下來幾位紅紗衫子的姑娘,梳著一窩密雲鬢,黑亮的發絲似能在夜裏泛出光來。

金五乘機向梢公丟了枚碎銀,借了他小舟在河裏漂著,有時擺一下槳,掀起一串細碎晶亮的水花來。三娘坐在舟裏癡癡地望著海津晚景,但見天闊水茫,紅燈樓上,人影綽綽,酩酊笑語卷在夜風裏隱約飄來。

她不禁心醉神馳,回首望向身旁的少年,喚道:“五哥哥。”

“嗯?”

三娘的面上泛起醉酒似的紅暈。“…這是我過得最開心的一日。”

“是麽。”金五只是簡短地應道。

“只有在今日,我才覺得自己活過來了,現下是活著的。”三娘捂著心口輕聲道,“你說…我今後也不去使那些毒草,就好好地去醫人救人,這樣好麽?”

金五只是靜靜地撥動船槳。水聲灂灂,小舟微顫著向前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