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三十五)一心付一人

深青的雲幕籠在漆黑山頭,蔥蘢草木叢簇毛糙,影綽地戳破了渾圓的山石輪廓。在一片陰冷昏黯中忽地瀉出幾絲金黃明媚的晨曦,在天邊粼粼發亮,將日光如輕紗般柔灑在林間。

九隴山裏覆著一片寒涼薄霧,濕潤地裹在行路人身周。愈往山裏走,衣衫就愈是潮重,皮膚的熱氣與寒意交織在一塊。

王小元一手握著火折子,另一手拄著根紙條深深淺淺地在草間挪著步子。他身後跟著個身著寬腰紅裙、梳著獨辮的女孩,那女孩的皮膚泛著被日光曬透的黑紅色,手裏緊緊握著采藥的竹簍把兒。

女孩眼神如同驚惶小鹿般閃躲,她沉默了片刻,忽而對王小元囁嚅道:“少…少俠,我對不起你…先前賣給你的那藥草…”

王小元撥開一叢叢絲茅草,平靜地道:“我知道,那不是蛇天茶。”他踏著石塊躥上了小坡,伸手牽了一把阿藥,笑道,“不打緊,我現在去崖邊采便是。不過我這人迷糊,上山後便找不著北,還要勞煩姑娘費心啦。”

阿藥見他非但沒有半點責怪之意,也無收回銀錢的心思,臉上泛起羞慚的紅暈,嘴唇抿得更緊了些。

話要說回到破曉時分,阿藥隨著一眾采藥人來到平日裏擺攤的青石階前,遠遠卻見一個白色人影盤腿坐在石階之上。阿藥一看便大驚失色,此人正是那日她將牽腸草作蛇天茶賣去了的冤大頭。

王小元夜半就在此候著她,此時一見她頓時笑逐顏開,從石磚上蹦下跳到她面前,認真道:“姑娘可知去懸崖的路怎麽走?”

原來他見金烏吐血昏迷後心裏頗為不安,決心仔細去尋那蛇天茶一回,便來找對九隴山相當熟識的阿藥。

他倆結伴上了山。阿藥找了竹簍、麻繩與鐮刀,王小元依她的話挎了只裝麥糗的小筐,將裝姜汁的瓦壺往長刀柄上一掛,就急匆匆地往草叢裏鉆。

阿藥道:“少俠莫急,蛇天茶要崖邊才生有,這處是尋不到的。”

王小元回過被絲茅刮得紅痕交錯的花臉,手裏已握了一把淡黃的野菊,他有些魔怔了,看到黃花都要去捋一把。此時聽阿藥一說,他趕忙拍手放下。“還是姑娘眼慧。”

阿藥臉紅。“我才沒什麽慧眼…都是我娘教的,即便有也是她有哩。”

王小元道:“只要熟習了,慧眼便是自己的。令堂想必是位博聞廣識的醫女,卻也是跬步而積。”

他夜半候得無聊,往酒舍裏坐了一個時辰。天彭門兩峰壁立,彎峽水急,山腳底矗著一間燈火通明的酒肆,青白招子在夜風裏遊弋。額骨高聳的女店家搽著厚厚的玉面桃花粉,也不怕犯夜,往金管子裏抽著淡巴枯。見王小元眉目端秀,似個雲遊四方的少俠,她便用慵懶的腔調與他談起了江上的船家、采藥醫女與醉春園裏出來的流鶯。

於是王小元得知此處最有名的醫女叫芍藥,她聰慧過人,眼力能抵得過在山裏混了三十年的老采藥人;又能識得幾個字,時常到阿羅漢寺裏幫著醫坊整理些藥籍。只是聽說這芍藥姑娘近來重病纏身,臥床不起。而女兒阿藥年紀尚小,卻也懷著一顆孝心為母尋藥。

王小元暗道:她雖騙了我錢財,卻也是無奈。罷了罷了,蛇天茶還需自個兒去尋,怎麽能推脫他人?遂心裏不再追究。

他們艱難地跋涉到崖邊,但見眼前天高水闊,崖下九曲流湍。陡峭的崖壁上真郁蔥地冒著幾層翠色,只是周圍白鷙飛旋,兇疾撲翅。

阿藥腿抖:“那、那些鳥兒會吃人,要抓著鐮刀才成哩。有人下了崖去,上來時五官變成四官三官啦。”

白衣少年往樹上纏了幾圈麻繩,再往腰間牢牢一系。他回頭對阿藥笑道:“不怕,六根清凈倒是合了我意。”

“你…不帶鐮刀麽?那些食人鷙鳥可恐怖得很咧。”

王小元拍了拍腰間長刀:“有這把刀在…神鬼不懼。”

其實他心虛得很。這刀並非神兵利器,他人也不是天將下凡。話說回來,能讓那素來對他小肚雞腸的金少爺給他一把看著還算好使的橫刀,王小元早就心滿意足。

他緊了緊繩索,在崖口小心垂下。彭門山間料峭春寒,風湧水急,猛烈冷風刮得人心驚肉跳。一股麻繩,千丈深淵,每一步都邁得搖搖欲墜。有時呼嘯風聲鋪頭蓋臉地漫來,直教人喘不過氣;另一時淒厲鷹唳劃破長空,猛禽耽耽,讓王小元如履薄冰。

蛇天茶……蛇天茶。

王小元的眼在草間極速掠過,極力捕捉黃花影子,卻因心慌意亂而一無所獲。愈有所求,心中愈躁;心緒愈亂,便越是求而不得。

忽聽得一聲尖利鳥啼,刹那間竟有一黑影飛撲而來!那是只花白的鷹,翼壯喙曲,淡黃瞳仁裏兇光畢現。瞧它爪利嘴尖,準能將人啄得鮮血淋漓。王小元趕忙往巖壁上一踏,提氣凝神,欲使出輕功閃避,卻忽地想起腰間還捆著繩索,只得狼狽地扭著身子往一旁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