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三十四)年少意疏狂(第3/4頁)

他呼了口氣,知道自己還活著,動了動手腳,發現骨頭又碎成一截截兒的了。玉白刀第三刀雖驚天動地,卻也摧骨亂神,免不了傷筋動骨。然後他開始在心裏對自己發問:

“我是誰?”

“王小元,玉求瑕,惡人溝的小混子,天山門的玉白刀客。”他自問自答。

接著他又努力地想:“我要找誰?”

腦海中一片昏沌,他心急如焚,搜腸刮肚,總算自記憶的角落裏把那人名字拾起:“金烏,對了,要找的人是金烏。是我的少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每回出罷第三刀,他都得仔仔細細地將往昔細數一回,可每回總覺得心中空落,似是忘卻不少往事,就如摔破的壺瓶,打碎後再拼起,總免不了少上零星些許。就這樣他一點點忘卻了過往,忘記了自己是誰,為何而生,又將往何去。

他忽而有些難過,心口沉悶,仿佛做錯了什麽事。

刀鱭似的船頭上坐著個蒼老的白衣人影,脊背佝僂,在霧水裏朦朦朧朧,猶如碩大而沉默的磐石。

那是東青長老,他懷中抱劍,手裏牽杆,魚卡在澄明似鏡的江水中畫出細小漣漪。玉東青頭也未回,沙啞地開口道。

“醒啦。”

玉求瑕渾身劇痛,動彈不得,索性把眼重新闔上,恰到好處地發出了熟睡的鼾聲。

玉東青自言自語道:“嗯?怎地沒醒?不管啦,趁這小子酣然入睡,把他身上盤纏扒了,再踢到江裏喂魚。天大地大,無人知曉。”說著這老頭兒放了釣竿,轉身邁入屋棚,擒住玉求瑕的靴幫子就要往外拖。

玉求瑕趕忙把眼睛瞪得銅鈴似的大,忙不叠道:“醒了醒了,長老,在下皮糙肉厚!怕是要吃壞魚兒的肚子!”

他才說了幾句話,便覺得神虛心竭,一口氣沒喘上來,噎得險些背過氣去。玉東青幹枯如老枝的手往他膻中處一拍,震得玉求瑕連咳幾聲,像溺水初得救一般連連喘氣,總算抓住一線活命的機會。

東青長老收了手,猶如怒目金剛:“你筋骨盡碎,五臟紛紊,外面看著像團爛泥,裏面也與糨糊無幾。蠢小子!若不是近來武盟大會將開,咱們下山一趟,天山門如何救得了你?”

今回下山的是玉東青,他指點完玉甲辰一行弟子為武盟大會打點後,終於得閑在豐元裏四下閑轉。渡口邊上如烏雲般聚著片人,七言八語,沸沸揚揚,東青長老撥開人群去看,卻見石級上挨著只被裹得嚴實的大蛹。

東青駭然——那是玉求瑕。玉東青自小便管著他,登時認出那張慘無人色的面容。玉白刀客被人裹在件鶴氅裏,臉色虛白,氣若遊絲,也不知是誰隨手把他丟到了這渡口處。東青長老拎起他時宛如拈起了塊軟皮,四肢軟塌塌垂在風裏,於是只得花些銀兩向艄公借了舟船,先把這攤軟泥運回天山湖邊。

玉求瑕道:“所以我是被人……放在了豐元渡口?”他絕口不提發生了何事,卻睜著對水潤瑩亮的眼眸,企盼地回望玉東青。

他心慌意煩,兩眼脫兔似的亂躥,卻怎麽也找不著他要尋的那個黑衣身影。

東青長老冷哼一聲,把癱軟的玉白刀客拎起,靠在蓬草堆邊:“六年了,每年我都細細叮囑與你聽,不得擅出第三刀。你倒是使得勤快利落,不知把筋骨挫斷了幾回?”

老人把劍往船板上重重一磕,震得小舸動搖西晃。“這回帶你回天山門去,可真該拿縲鎖捆實了,連半步都休想踏出靜堂!”

玉求瑕恍恍惚惚地聽著,東青的每個字兒都像抹了層霧水,還沒入耳便在風裏倏地滑過了。他忽而覺得一切都無甚所謂,不論是被天山門禁足,還是自己身殞魂散,性命尚且如飄微鴻毛,他這輩子只想做一件事,而這事銘刻在心底,永生永世也不敢忘懷。

可他也不知道就在自己昏死之時,丹烙曾以長蟲操使他的手腳,給了他要尋的那人一刀。

忽然間,玉求瑕覺得懷中似是滾出了什麽物事,滑涼黑亮,在船板上滴溜溜轉了幾周。

他將目光投去,那是兩枚黑色的棋子,緣角染著發暗的血漬。玉求瑕使勁全身氣力,才將幾欲碎作齏粉的手指挨了過去。

在摸到那棋子時,他忽而想起了在豐元夜裏疾行的黑衣人影,花燭掩映下的金紋紅嫁衣,五光十色的虛景如夢似幻,一一展在眼前,最後卻是金五在天元台上眼眶微紅、泫然欲泣的模樣。他覺得自己似乎找回了他少爺,又似是沒抓牢,讓那人有如輕煙般自指縫散去了。

“我做錯了什麽事麽?”玉求瑕心口怦怦亂撞,“為何如此心慌?”

他將那兩枚棋子翻了過來,寒涼的江風裏,微明天光下,那上面留著扭曲的刻痕。

其中一枚的背後刻著:“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