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三十八)毅魄獨飄飖(第2/3頁)

老瘋子使力按了按他的背部,金五吐了幾口水,可到後來嘔出的水裏帶著血絲,乞兒見狀,摸了摸他胸腹,若有所思道:“嗯,內傷比較厲害,厲害得很。”

先前被折騰了一輪,金五已經筋疲力竭,此時可謂新傷舊痛一齊發作,像塊泡爛的空心木般被瘋老頭扛在肩上走。他又被丟到了祠堂裏,老乞丐扒了夜行戎裝,給他套了件粗糙的麻布衣。金五迷迷糊糊地想,興許是要拿去換錢,畢竟那身戎裝是頂好的榛槲黑綢布,值不少銀兩。

羅刹鬼躺在地磚上,渾身散架似的痛,額頭像火燒般滾燙。他也不知自己為何如此狼狽,從峣柳回來便一路背運到底,不過仔細說來自見過玉求瑕後他便諸事不順。

同時他也想不通:候天樓主要他來這山窮水惡之地究竟是為了何事?是為了殺那離奇古怪的老乞丐,還是要趁機構陷自己一把?

那老乞兒實在強得過分,除卻以“夜叉”橫暴性情聞名的左不正,金五已許久未曾如此這般被人痛毆一回了。

在昏而復醒的間隙,那瘋老頭沒來煩擾金五,而是從攜行雜物裏尋到了火折子,將拗斷的枝條聚攏在一塊兒,生起了火。他也不知是從何處揀來了些草藥,盛在陶罐裏熬起了熱湯,金五被他強灌了幾口,嘗到熟地黃和山藥的渣子,這才放心地咽了下去。

白日裏瘋得厲害,打他時也絕不留情,可到了夜裏時這老瘋子倒安靜了,直勾勾地盯著他把碗裏的藥喝完,一對眼珠子黝黑暗沉。金五有時從陣痛中驚醒,朦朧間望見明滅火光前端坐著個佝僂的背影,脊背上突出嶙峋的骨架,細密的刀疤在健實的肌肉上縱橫,在那一刻,瘋癲乞兒化作縱橫疆場的老將,猿臂未衰,氣吞山河。

可要是金五多盯著多看一刻,那老瘋子又會突然轉身,怒氣沖沖地一巴掌扇到他臉上,喝道,“躺著!閉眼!”

這老乞丐究竟是何人?姓甚名甚?又是為何居留此處?

紛繁思緒如絲般絞纏於心,卻難尋答案。夜裏金五發燒得厲害,夜色如暗幕,將他攫在一片冰冷中。風在堂外嗚咽著吹拂,掠動土墻上一片深淺斑駁的樹影,像妖魔鬼魅幽然起舞。他微微撐起沉重的眼皮,冰冷的月輝被關在一方小門外。

金五忽而心口怦怦狂跳,老乞丐不在。他一個激靈翻身起來,踩著布鞋踏在地上,卻聽得一陣細弱的笛聲飄來,高低錯落,時而如泣如訴,時而雄勁鏗鏘。

門外是一片幽暗竹林,影綽蕭瑟。竹影婆娑間,圓月清輝從細碎的葉間瀉下,灑在頑石上。

老乞丐盤膝坐在那兒,手裏捏著支用竹木削成的短笛,正斷斷續續、抖抖索索底吹下去。仔細一辨,他奏的不是什麽吳儂小曲、婉轉歌調,卻是首軍中常聞的《破陣曲》。

“…元戎劍履雲台上,麾下偏裨皆將相……

腐儒筆力尚跌宕,燕山之銘高十丈……[1]”

那老瘋子每吹一句,便念一句,皎皎月輝下,分明兩道清淚淌在頰邊。分明該是大開大闔、氣勢磅礴的曲調,卻蘊著無限悲情,十分憾意,刹那間風起雲散,木葉如淚,瀟瀟而下。幽林中四面長嘯聲驟起,宛若英魂不息,縈繞其間。

羅刹鬼恍神了一刻。

他心裏似是忽地被掛上了一串秤砣,沉甸甸的,難過又淒涼,卻又無法言說這思緒的來由。金五小心地往後退去,沒發出一絲聲息地縮進陰影裏。他擡首望了望那斷裂的家祠牌匾,又躡手躡腳地鉆進祠堂中。

先前幾次進出,他都來去匆匆,未來得及細看祠堂中有什麽物件,此時就這月光一看,分明看見門邊倚著塊用白布包著的大匾,他猜想這該是家祠的牌匾了。金五想,只要先知曉這家的家姓為何,再趁機翻出墻外打聽,他就能弄明白左不正究竟把他送到了何處。

他小心地解開白布,卻發覺那是一面軍旗。這出征時常掛著的五行旗,居然被人收在此地。一陣不安如潮水般襲上心頭,金五忽而呼吸促亂,慌忙將軍旗抽開。

月光下,那黑漆的木匾上以金箔貼著幾個大字,字字分明,卻讓他觸目驚心:

金府。

羅刹鬼呆愣了片刻,忽而揪緊了胸口。

一個人影不知何時倚在了墻上,踏著檻木,正是那蓬頭垢面、臟汙狼藉的老乞丐。他的眼神冷冽,黑白分明,神智清醒。

這瘋老頭開口了,聲音高亢而雄渾,正如往昔呼號軍令時一般:“你不是想知道這裏是何處麽?現在知道了麽,還是沒想起來?”

月光灑在老乞兒身上,似乎泛著鐵甲似的銀亮。那是翻騰洶湧的殺意,是久歷沙場之人方有的戾氣。

金五渾身戰栗不停,難以置信地望向他,只見這老乞兒將嘴角一勾,嗤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