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三十)浮生萬日苦

天頂有如煙墨般漆黑,彎月似棉料紙上灼出的微小|洞眼,透露出幾絲微光。厚如棉絮的濃雲巍峨地堆聳,拜伏在高遠的天穹下。黎明前的時分總是最昏黯的,一切仿佛被沉郁夜色吞噬。

風裏的鐵銹味愈發濃郁,尖利厚重得似能沖歪鼻子。玉乙未與玉執徐心急火燎地趕到他們歇腳的棧房邊,趴在檐上仔細探查著四周響動。

客舍的圓柿紋漆門緊闔著,似有幽黑液汁滲出,逶迤著在青磚縫裏蔓延,那是從客店前堂裏淌出的血。不知在那掩得緊實的門頁後,究竟是一副如何淒慘的光景。

顏九變在邸店中踱步,他在後堂歇了一會兒,回到了前庭。他吹著了火折子,點上燈芯,映亮了一地的殘肢斷臂。

旅舍裏仿佛化作血海,落腳處皆是黑紅的血水。這些初出茅廬的天山門弟子自然敵不過殺人如芥的刺客們,縱使三珠弟子拼死反傷了幾位刺客,卻依然被殺了個五六成。余下些女門生同幼弱的二珠弟子,戰栗著縮在一塊,刺客們拿著麻纖繩一個個將他們捆實了,推搡著踢到地上。

火部刺客摸到樓上臥房中,將過路客也一個個殺了,他們取下背縛著的鐵芯弩,將熟睡中的住客永遠釘在夢鄉中。此刻偌大的邸店中幾乎只余逡巡的惡鬼與殘屍,血流成溪。

水十二從臥房中翻出一本麻紙名簿,飛身下樓遞給顏九變。那是玉執徐在出門前謄寫的簿子,本是要交予武盟以作與會的憑證的。

顏九變就著燈火翻了幾頁,卻又不看了,一把將那名簿扔在桌上,微笑著問那余下的弟子們道。

“你們之中…有木家出身的人麽?”

除卻滅盡天山門一事外,他還受左不正所托,需尋到個木家出身的人為她所用。畢竟往日許多秘方皆由左三娘所制,使的是木家的方子,自她出逃後木部便幾乎一蹶不振。

天山門門生見他面上赫然是副獰惡羅刹的銅面,認出他是黑衣羅刹,心裏先是不寒而栗的,後來想起身邊橫死的夥伴,便轉為入骨恨意。

有弟子扯開嗓子唾罵:“幹|你鳥事!你當自己是抄戶帖的麽?咱們憑啥要告訴你?”

可他還未多罵幾句,顏九變忽地擡膝一腳踢入他口裏。靴頭戳進嘴中,狠毒地往下按壓,帶著他腦袋往翻到的桌沿撞去,喀吧一下撞折了頜骨。那門生本想涕泗橫流地呼痛,嘴巴卻合不上,涎水與血滴滴答答地淌在胸前衣襟上。

似乎有冰冷的硬物探進口裏,那是一截寒光鋥亮的短匕,刃面壓在舌苔上,帶來入髓的寒意與震顫。顏九變蹲身下來,將匕首伸進他合不攏的嘴裏,鬼面後是笑吟吟的臉。

“你若不知,那這條舌頭留著也無多大用處,索性我替你割了罷,留著只會礙事。”

黑衣羅刹的言語陰森冰冷,那門生嗚嗚咽咽地喊叫起來,滿眼溢著驚恐。這小子在未入山門前畢竟也是個嬌養娃兒,自無長老們管教後便愈發放肆,從未被人如此淩虐過,遂兩眼一酸,要從眼眶裏滾出淚珠來。

顏九變已經把匕尖挪到了他舌端,漫不經心地微笑,輕拍著問道,“還是你那些細碎閑話用一道舌頭說不盡,要我再給你割一條來?”刃身緩緩挪動,已擦出了些細口,染上了血的鹹腥味。

那門生搖頭也不敢,生怕一動便會連舌根也割了,只得含糊地啜泣著。他想起舌頭分叉的長虺,信子鮮紅,嘶嘶地晃動,頓時心中只余恐懼。

刺客們連推帶踢地把余下的天山門弟子們趕到後堂裏,揭了井蓋把屍首投進去。顏九變在被綁縛著的門生中悠然踱步,來回打轉,他翻著名簿,手指忽而一頓。

“…玉丙子。”顏九變的眼微微眯細,頷首望著伏跪在地上的門生,“你們中有叫這個名兒的人麽?”

要交予武盟的名簿上寫著每位弟子的名姓出身,因而他很快翻到了個出身木家的門生。

門生們不敢言語,脖頸繃直,嘴巴像抹了豬皮膠似的抿得緊緊的。他們自然知道玉丙子是誰,但卻不知這羅刹鬼打著什麽算盤,一時間人人坐立難安,動魄驚心。

一片死寂中,顏九變自言自語:“不會是方才誤殺了罷?不過我聽聞木家醫方素來傳女不傳男,方才也只敢殺些男弟子,應不至於誤傷了才是…”

他只思索片刻,便笑逐顏開地蹲下來,兇獰鬼面湊到正打戰的門生們面前,挨個問道:“玉丙子?你是玉丙子麽?”言語聽似溫文爾雅,卻隱含兇險,唬得人人皆鐵青著面不敢開口。

顏九變問了一輪,皆無人應答。於是他索性一拍手道,“好啦,要是沒人出來認這個名頭,我也有法子逼出你來。”說著便喚來水十二,把一個油紙小包握在手裏,攤開給天山門弟子們看,裏面盛著些淡黃的細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