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三十一)浮生萬日苦(第2/2頁)

“你還記得北派亂山刀麽?”

顏九變先是愣了片刻,這才反應過來這小子在問自己,遂冷笑道:“記得又如何?你不會是來尋仇的罷?你是少林永定派的,你們派本就卑弱,就算被左樓主滅了,也是弱肉強食的理。不過你就算來尋仇,這兒也該是你的墓穴。”

玉執徐一言不發。恍惚間他想起過往的自己,以前玉乙未總纏著他問他的真名,可他一次都未與乙未說過自己的過去。他未進天山門前是北派少林永定的人,亂山刀李枯藤的後人。左不正曾在他面前輕巧地擰下他爹的頭顱,唇角噙滿笑意。那女人的殘虐與任性仿佛刻在骨子裏頭,纖纖玉指正似奪命利槍,而那時他尚且年幼,只能抖索著在暗處看著夜叉將他爹的脖頸有如粔籹般一圈圈擰著,絞出汩汩血水。

不知多少個年月,他都在驚遽與苦恨中消磨。對候天樓的恨意每日每夜都愈發疊累,最終化作一股噬骨之痛。哪怕是最能靜心平意的玉女心法也止不得這切骨恨意。玉執徐能裝得副琨玉秋霜的模樣,心中卻時刻翻湧著不息的駭浪。

而如今他終能站在此處,揮劍斬向仇敵。胸中似湧著沸水烈焰,狂風惡浪。

玉執徐道:“我知道。”

顏九變皺眉:“知道什麽?”

“我知道自己今日會死。”玉執徐緩緩擡起劍,那淡然無瀾的面龐上似是泛起些微漣漪,他反笑了一下。

“但今日不是為了尋仇,而是為了——救人!”

電光石火之間,劍刃倏地抵住四方來襲的刺客。只聽得刀劍相撞嗡鳴,陣陣心驚。玉執徐一手神速探出,螞螂點水似的撞上刺客握刀的手腕,拈花翻葉似的把刀柄奪在手裏。現時他一手持刀,一手執劍,正是一副英氣淩人之姿。

一瞬間,玉執徐左右開弓,雙管齊下。右手使的是天山劍式,有如流風回雪,左手用的是亂山刀法,正似山崩地裂。少林永定中的弟子常使單刀,使雙手刀的寥寥無幾,玉執徐算得一位。如今劍到時雪虐風饕,刀行處地動山搖。

肩膊因揮舞刀劍而酸脹不已,骨節咯吱摩挲作響。玉執徐如浪中白魚般在烏壓壓的刺客群中進出拼殺,直逼顏九變,他只覺身上擦磨愈甚,血也淌得愈來愈多。

真是奇怪,這是他最後一個報仇血恨的機會,但他卻甘心任其過去。玉執徐朦朧間想起了他的搭档,玉乙未。他比玉乙未入天山門早,本早已位列三珠,卻因將玉|珠拱手讓與他人而自降一階。那時他覺得玉乙未就是個糊塗蛋,懶骨蟲,卻仍默不作聲地幫著收拾爛攤子。

直到有一日,正當風和日晴時,他倆在靜堂邊值守。玉乙未打著呵欠癱成一團,百無聊賴地問他:

“喂,執徐,你真名叫什麽?”

“與你…無甚關系。”

玉執徐拭劍的手略略一頓,凝重卻平淡地道。

“哼,一聽便是有深仇大恨的。要藏掖著家世不與旁人說。”玉乙未懶洋洋地嬉笑道。這話倒真戳著了玉執徐心中痛處,他一時啞然無語,怔怔地望著玉乙未。

玉乙未叼著落霜的葉片,煞有介事地道,“嗯,我家倒尋常得很。我娘早死了,剩個脾性火爆的老爺子。我生得普普通通,平平凡凡,不過我覺得這樣便不錯。這世上淒慘的人多著哩,我能是個凡人,便是三生修來的福分。”

這話玉執徐聽得既不解又好笑,凡是人總該有些報復欲求。有人盼著生於銀屏金屋,有人求譽滿天下,可這懶骨頭竟說出一番無欲無求的話來,著實教人費解。

玉乙未湊過來,喜笑顏開地揉他緊蹙的眉心:“嗐,你到哪兒都擺著副死人臉,凡事別想這麽多,同我一般只惦著吃喝睡足不成麽?我聽聞你過幾日過生辰,想要兄弟我送些啥?”

自家中慘禍發生以來,玉執徐無一夜安寐,更無暇去分心自己的生辰誕禮。此時遭玉乙未一問他反倒有些茫然,搖頭道。“不用。”

玉乙未已懶懈地躺趴下,睜著一只眼沖著他笑,“既然如此,我倒省了送禮功夫啦。”他想了想,認真道。“那便祝你一事罷,道個賀盡番心意。”

“什麽?”

漫天飛雪裏,檐下風鐸清脆撞響。玉執徐側臉去看他,雪片落在掌心中,在暖熱中很快融作小小的水漬。

玉乙未笑道:“…祝你成為和我一樣的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