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五十五)世無一處鄉(第2/3頁)

“在候天樓忍辱負重潛埋數年,真是好能耐。”金烏舉杯,“敬你一杯,王當家。”

王太將酒盞拈起,“不用不用,咱們半斤八兩,女婿。”

金烏的手頓了一下,“你叫我什麽?”

“嗐,還遮掩啥呢,你和我家那小崽子的那點兒風流情史都快傳遍候天樓了,我還是從彭門的外人口裏聽來的呢。”王太頗不在意地搖手,“那小子從小便是個敗錢貨色,吃得從來比掙得多,賣了也不得幾個子兒,不如尋個多金主子傍身。是罷,人傻錢多的女婿。”

“……”金烏的眼神霎時兇惡,他總覺得自己對王太無甚好氣,先前姑且還是抱著敬重模樣,這才斟酌言辭了些,如今總算是原形畢露,要把在王小元身上撒的火也生一份出來。半晌,他沖著王太憋了幾個字,“…窮癟王八!”

他想起以前曾耍鬧著把玉求瑕扮作姑娘賣到醉春園裏,玉求瑕那時口裏叫著被人賣的事兒在小時也發生過幾回,如今想來,肯定是這邋遢男人幹的好事。

王太叫嚷著用臂膀勒他脖頸,“哎,怎麽和老丈人說話的呢!老子說實在話,要不是貪你身上那點兒油水,老子還愛把那崽子賣進窯子裏去咧!”

這兩人在廊上胡亂耍鬧,驚得不遠處坐著的另一人險些打翻了茶盞。玉乙未本坐在廊凳上,拿皂紗蓋著頭臉。他正小口啜吸著花毛峰,望著園裏紛零的楊花。金烏與王太遠遠地不知吵嚷著何事推搡著走來,他緊張得把杯盞在左右手裏滾了一輪,待那兩人近了,他騰地站起,板直地站在兩人眼前。

在這兩人面前,玉乙未總覺得拘謹。一個曾為惡人溝的當家,另一個是惡貫滿盈的黑衣羅刹,他就是個只有蝦兵蟹將毆打的份兒的窩囊廢,一時間汗水落雨似的順著脊背往下淌。

“哎,你咋不走啊。”王太見了他,噓聲擺手道。“你這人不是天山門的麽,這兒沒啥好呆的,速速回去罷。女婿的錢老子一人貪就夠了。”

玉乙未囁嚅道:“我…我回不去了。”

天山門二珠弟子被滅的消息看來還沒傳開。這也難怪,這回顏九變可做足了功夫,不僅把整個客舍的行路人都屠了,屍身運到山裏挖了坑掩埋,活著的也塞進鐵籠裏捉回候天樓。他和玉執徐曾冒險放跑了些人,但天山門也算得是沒得治了。

王太皺眉:“怎麽回不去,腿不是生在你身上麽,還是少了上路的盤纏?”說著便伸手去摸金烏的系帶,想從那兒掏出個荷包來,“喂,東床快婿,瞧他那可憐巴巴的樣兒,借這小子點錢。”

金烏閃身躲過,抱著手淡淡地看著玉乙未:“留在這處也行,此處是南派的地界,總歸比你出去被顏九變逮著的好。”

這話聽來格外的教人安心,玉乙未舒了口氣,渾身忽而脫力,一直以來緊繃著的放松下來,肌肉灌了鉛似的沉重酸疼。困意像蟻群似的侵襲身軀,咬噬神志,他想就這麽倏地躺在石磚上,長睡不醒。

天山門覆滅,玉執徐等一眾弟子在眼前喪命,小師妹遭群鬼擄去,他忍痛將自己半邊臉皮割下……如今他只願這些不過一場夢魘,夢醒了能恢復如初。

玉乙未怔怔地立著,一陣夏風悄然拂過,他使勁兒眨了眨眼,倏時間頭暈目眩,仿佛置身於幻境之中。眼前但見幽草綠蔭,山青荷紅,滿園清香浮動。瓊樓錦閣,舞筵笙歌,勝似天上仙景。一時間他眼裏幹澀,撲眨幾下竟不知覺地流下淚來。

他能留在這兒麽?有南派管束著,他從此再也不用幕天席地、風餐露宿,再不用受候天樓刺客猜忌,如池魚幕燕,時時提心吊膽。他活著,僅此一點便是積了三輩子的福分般走運,他已從候天樓的魔爪裏成功脫逃了!

血沖到了腦袋上,玉乙未喘不過氣兒來般的興高采烈,趕忙邁前一步,迫不及待地道:“我…我要留在……”

可話還未說完,他便踩在敲起的石磚縫上,趔趄著摔了個嘴啃泥,直撞得眼冒金星。睜眼時卻見有樣物事從懷裏滑落出來,在地上清脆地蹦了幾響,滴溜溜地打著轉後在他面前停了下來。

——那是一枚系著紅線的銅錢。

看著雖磨損了些,留著斑駁的劃痕,卻曾被他仔細又寶貝地擦過。他從那人手裏接過這銅錢時,卻不知這物事竟是那人給他留下的最後的信物。

恍惚間玉乙未仿佛又置身於那個潮熱而灰黯的天府的街巷,大雀兒吱啾啼鳴,丸鈴叮當作響,辣醬辛香味縈繞鼻間。玉執徐拉著他的手走在前頭,忽地回頭凝望著他,漆黑的眼仁裏像沉凝著萬般思緒。玉執徐眉頭微舒,神色依然平淡,將那枚銅錢鄭重地塞進他手裏。

這是川西錢占術裏的辟邪之物,玉執徐把它送給了自己,果真遭了殃,死在了那個深沉而慘烈的黑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