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二十五)死當從此別

十年前,金一曾看過眼前人的這個眼神。

那時他也正處於一片火海之中,熱浪襲天,火光灼灼,四垣焦爛,血河間橫七豎八地倒著不可數計的屍首。鋪天蓋地的焦肉味之中,他手執淌血利刃,站在被候天樓刺客按著的一個小孩兒面前。

那孩童被候天樓刺客死死按住,卸了手腳關節,在撕心裂肺地嚎哭。可當金一緩步走來時,他卻不哭了,轉而從喉間發出野獸般的嘶嚎。金一打量著他,那孩子身上雖著破衣爛衫,卻看得出原本華美的錦衣模樣,披發垢面,蓬亂發絲間掩著一對蒼翠而冽厲的眸子。

金一凝望著那對眼,那是對深蘊仇恨之色的眼眸。當注視著它時,金一倏然回想起面對哈茨路騎兵時自己內心的怖懼。那群荒原上的狼將兩枚彎刀懸在身側,馬蹄蹬起飛塵。他們橫沖直撞,仰天長嘯,在敵群中馳騁,帶起大片血花。這孩子眼裏也有不息的野性,就如同在他胸口留下狹長刀痕的哈茨路人一樣。

他在那一朝種下忿恨的種子,那仇怨便會生根發芽,終有一天會讓那孩童長成鷙狠狼戾的惡鬼。

而如今,羅刹鬼微微睜大了眼,瞪視著金一,金一從那碧眸裏看出了同十年前一般的迷惘、痛苦與恨意。

金烏喃喃道:“是你殺了…我的爹和娘?”

藹吉鬼將這目光收入眼底,咧嘴一笑,將那殘忍的言辭再度吐出口,道:

“不必疑心方才我說的話!這事你從來無從知曉。因為你先前被帶到樓中後便被左樓主吩咐灌了藥,興許過去的事大多都記不得了。我的的確確,是親眼看著你爹娘斃命的。”

刀光槍影間,他們猝然出手,掀起瀟瀟風聲。金一甩出三截槍,將金烏刀尖猛地絞住。他緩緩道:“你的娘親,是黑水邊會蘭巴圖的九女兒,曾經令北營軍聞風喪膽的‘碧眼羅刹女’,你可知她最後的下場為何麽?”

金烏的心跳得很快,一下一下,似要將胸膛撞裂。他死盯著金一無唇的嘴巴,想沖上去將那張開闔的嘴撕碎。

“聽說哈茨路人雖勇猛善戰,卻總因寒症而死。她那時已力衰體弱,再不復羅刹女之姿。”

藹吉鬼焦爛的臉上浮現出讓人毛骨悚然的微笑,道,“但你知道麽?她一直想護著你。那一夜,她從榻上爬了下來,背上插著三柄劍,一直爬到院裏。”

“刺客們挖出了她的眼,她不知你在哪兒,就同無頭蒼蠅似的亂撞,不知在院墻上撞了多少次,院裏都是她的血……”

一顆心似是在胸口倏然破裂了一般,金烏渾身發顫,怔怔地聽著金一的話,甚而忘了打斷或反駁。

嘉定金府裏血跡七年未幹,以前回金府見太公時,他曾在那斑駁的斷壁前佇立良久。經年累月的暴雨不曾洗去他娘那一夜沾在墻上的血手印,在那個風雨淒寒的夜晚,雙眼被挖去的女人瑟索地摸索著前路,倒在了府門前。

金烏雖知自己爹娘已逝,可卻不知他們因何而死,心底裏亦存有幾絲僥幸,希望有一驲能在這塵世裏同他們重逢。可如今金一卻斬釘截鐵地與他說他爹娘是遭候天樓虐殺而死,他在怒火填胸之時竟可悲地無法打斷金一,只因他想再多聽一些關於他爹娘的事。

“而你的爹寧遠侯金昊,他讓候天樓刺客折損了好些人手,咱們把重傷的他押到了刑房,多讓他活了些時日。”

藹吉鬼幽幽地道,笑容仿佛面上的一道豁口,“哼,真是可笑!世人常道寧遠侯英武難當,出入萬軍之中如入無人之境,可他卻為了一個病女子和一個毛都未長齊的小崽子身披數創,落到了我們手裏。”

羅刹鬼別過了臉,心裏沉甸酸澀。他沒能見上他爹最後一面,所以在他心裏,金昊的身影一直是高大而偉岸的。寧遠侯只會溫和地摸他的腦袋,微笑著看他撒潑耍鬧,幹幹凈凈,不沾半點血汙。

“你知道他最後是什麽模樣麽?”說到此處,金一笑意愈深,漆黑如炭的面龐抖動,浮現出猙獰之極的笑容,“咱們剜掉了他的膝蓋骨,同他說,只要向金部的每個人磕三個響頭,咱們便放過你同你娘。”

藹吉鬼再不復沉穩模樣,笑聲嘶啞卻尖利:“他真的磕頭了!那位幾乎被世上人奉作神祇的鎮國將軍向咱們低了頭!他拖著流血的膝,搖尾乞憐地向我們磕頭。”

“哈哈,羅刹,你沒見過他那時的模樣,那人全不似名震天下的寧遠侯,而是跪在候天樓刺客腳底的一條狗!”

“過了幾日,他便死了,死得同隧溝裏的耗子一般。死前我們金部每人在他面前將你娘……”金一森冷發笑,可話只說了一半,他便忽地話鋒一轉,“喂,你怎的了,金五?”

金烏靜靜地望向他。此時他們已在言語間放下刀槍,面朝面佇立著,將兵刃插進土裏支撐著身軀。藹吉鬼分明瞥見羅刹鬼那沾染著血汙與塵土的慘白面頰上閃過一線瑩亮,水珠子滑過面頰,在下巴處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