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二十五)死當從此別(第2/3頁)

“你是在哭麽,金五?”金一道。“真是出人意料,殺人如麻的羅刹也會落淚。”

藹吉鬼從懷裏掏出一只鬼面,丟到金烏腳下。那是羅刹的銅面,獠牙似劍,牛角尖突。

金一說:“我從寶殿裏撿回了它,戴上吧,這樣才不會被血和淚迷了眼。左樓主常說,覆厲鬼之面,方有惡鬼之心。抱著惡鬼之心來殺我們和左樓主罷。”

無邊火光裏,金烏的眼眶裏泛著漣漣水光,淚珠子緩慢地滑過面頰,落在漆黑戎衣上。

但他太安靜了,從始至終未吐出半個字眼,既未緊蹙眉頭,也沒對金一發狂吼叫。他只是站在那處,身影孤伶伶的,仿佛一個悵然若失的孩童。

許久,羅刹鬼垂下頭,忽而長出一口氣:

“……多謝。”

金一奇道:“我殺了你爹娘,金府已滅,你的親故因此或不在人世,或已淡薄疏離,你卻怎的忽而同我道謝?”

“我今日前來,其實還未真正做好赴死的準備。”金烏緩緩道,“可聽你方才那番話,我總算下定了決心。”

天雨鐵刀刃尖擡起,挑起鬼面往上一拋,霎時間塵土飛散。羅刹鬼擡起頭,金一只見他目眥欲裂,眼裏怒火沖天而起,幾乎要將一對眼燒的血紅。鬼面在空裏一閃,穩穩落到了他手中。金烏把系帶綁在腦後,將鬼面蓋在臉上。

一刹間,羅刹鬼箭步躥出,身形宛若速疾鬼魅,漆黑短帔在眼前一閃而過,仿佛一道枯涸墨痕。狂烈而沙啞的吼聲自胸腔中迸發而出,他吼道:

“你們不是甘做候天樓之人,候得天令麽?左不正算個狗屁玩意兒,根本沒有什麽天命!”

“即便有,那也是積惡余殃,天道好還。既然如此,我來做這個天命,拖你們一齊下地獄!”

殘損的天雨鐵刀綻開動人心魄的寒光,黑衣羅刹嘶吼出聲:

“今日我必定身死於此,而你們——也一個都別想活!”

炙熱火浪裏,天地似被熔漿淹沒。羅刹鬼再分不清天與地的界限、生與死之別,他像離弦之箭般直射而出,雙手、雙腿、身軀中的每一根骨頭,每一塊肌肉都在深鐫心底的恨意裏顫抖戰栗。金部刺客圍了過來,像一群揮之不去、教人心煩意亂的鴉鳥。

眼前是火的顏色,抑或是血的顏色。他嘶嚎著,無視了身軀中的疼痛,以最大氣力揮舞起了刀刃。天雨鐵刀的冷光覆上了滾燙的血漿,他刺破了襲來的金部刺客的胸膛,像發狂的惡鬼般旋動刀柄,任血水濺在身上。

此時他用的並非任何一家的刀法,此刻的羅刹只想著如何殺人取命,如何讓眼前之人喪命於自己刀下。

“金烏,金烏……”冥冥中似有人喚他的名字,像是娘親與寧遠侯柔和的嗓音,卻又湮沒在紛雜的殺意裏。昔日的美夢盡數破裂,和娘親坐在檐下聽雨耍水的光景、坐在寧遠侯的白馬上遍遊嘉定的歡樂時光、被太公訓斥著戰戰兢兢地練刀的時日,仿佛都在這火海中焚燒殆盡。

恍然間,他覺得自己仿佛一直置身於囚籠中未曾脫身。左不正要他殺人,他便手染血腥;要他與血親自相殘殺,他便也害得太公自戕身亡;如今夜叉又要他殺了金部眾人與她自己,而他也只能遂她的願,在她所指之處揮動刀刃。

羅刹在群鬼中搏殺。起手、劈砍、挑刺,他被金部刺客們的劍刺中,又將刀尖捅入他們的身軀。

他忽而想:自己是為了什麽活著的呢?

一定是為了受苦才在這世上苟延殘喘的。而如今,這個單薄的緣由也將於烈火中灰飛煙滅,不復存在。他的名字化為飛灰,此時的他只是一只無情地揮動利刃的羅刹鬼。

“金少爺,金少爺……!”

似是有人在很遠的地方叫他。羅刹揮刀的手忽而頓了一頓。

昏沌的神智微微清醒了些,他記起這個聲音的主人。那是個方才一直糾纏著他的嘉定孩童,跟著老黃牙一塊來這處看武盟大會,是個只會嘰嘰喳喳地嘲弄他、一個勁兒地催他去尋人的小孩兒。

那小孩兒方才一直躲在自己身後,露出一副被候天樓刺客嚇著的畏縮模樣。

羅刹忽而想起這小孩兒,口裏喃喃道:“對了,我得…護住他。”

但他卻先聽得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收刀已來不及了,他方才殺得正酣,瘋也似的朝金部刺客劈砍,將敵手的肉軀砍得支離破碎,殺得昏了頭、紅了眼。

此時他一低頭,被血浸紅的眼裏隱約映出了眼前的淒慘光景。

有個金部刺客方才為了閃避他的刀刃,將那小孩兒挾了過來,擋在胸前,試圖想叫他罷手。可他卻沒停下來,一刀劈了過去。

羅刹鬼低頭看著自己染血的鋒刃。在刀鋒之下,刺客與孩童分成兩截的身軀格外刺目。那小孩兒不出聲了,渾白的眼珠子卻在死死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