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萬艷書 貳 上冊》(2)(第2/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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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軲轆話一來一回滾了好幾遍,末了,老婦發狠似的咬著牙說:“過三天這時候,我還來這兒等你,你要不肯拿錢出來,我就死在你門前!你一輩子都是個不孝女!聽見了沒有,小螞蟻?”

母親跺跺腳走開了,女兒連退了好幾步,晃一晃坐倒在門檻子上。那兩個外場問她道:“姑娘,你沒事兒嗎?”她說:“沒事兒,沒事兒,我就坐一會子。”隨後她抱起兩膝,把臉埋入了臂彎。

柳夢齋聽見她發出了壓抑又絕望的嗚咽,他在心裏想,原來她叫作“小螞蟻”。

“大少?”

“嗯?”柳夢齋回過神來,一擰身,就見他的情婦蔣文淑含笑而來。她身著一襲月白地團花氅衣,下系茄花色留仙裙,一支流蘇簪子斜拂在腮邊,清麗嫻雅,全無俗態,似一道清泉撫過他被陽光曬痛的雙眼。

她宛然一笑,“勞你久等啦,怎不去裏頭吃口茶,偏在大門口幹耗著?”

他也笑一笑,“我懶得上樓。走吧,還是八仙飯莊,吃完飯,我陪你去珠市口轉轉,你自己挑幾樣首飾。”

前幾日文淑向他提起,見另一位金剛龍雨竹戴了一支新樣子的累絲釵,她說得雲淡風輕,但他完全領會了她的暗示。柳夢齋很清楚,不管他和她之間有過多少親密的時刻,但這始終是一場交易,而既然她的美貌與柔情從未令他失望,那麽他就有義務用自己的慷慨博她滿意。

果然,文淑立即向他拋了一個眼風,香軟、媚人,物超所值。柳夢齋體貼地扶她入轎,等文淑鉆進她那頂繡花簾幕的轎子後,仆人也牽來了他的馬。他正待騰身而上,卻又猶豫了一下。

“忠進,你來。”

每一次他出門,都會有大批的扈從跟隨,拿衣拿傘的、拿水壺茶具的、拿茶葉吃食的、司馬的、管狗的……而忠進就是柳夢齋的錢串子。

忠進聽過吩咐,諾諾數出幾張銀票,“小老板,夠嗎?”

柳夢齋又指一指忠進拴在腰間的那只錢荷包。

轎廂裏,文淑不知所以地掀開窗簾,她只見柳夢齋匆忙在掌間攥了個什麽,就穿向街對面。那裏,坐著個臉容深埋起的少女。

“小螞蟻?”他試探地叫了聲。

柳夢齋看到小螞蟻先悄然抹了抹眼淚,才對著他仰起臉。不過她的臉依舊一塌糊塗,淚痕與碎發纏結著,一對眸子完全被淹沒在淚水的最底下,好似是湖心的圓石子,使人微微地感到困惑,這樣的一望見底,是太淺,或只是太清澈?

“公子,您怎知我叫什麽?”

笑意爬上了柳夢齋的嘴角,“我還知你哭什麽。你偷了別人的錢袋——”他實在壓抑不住惡作劇的沖動,他讓這句話在她整張臉上炸開,而後才好整以暇地伸出手,“錯了,是別人偷了你的錢袋。”

他把手裏的錢袋拋在她裙面上道:“別哭了,我替你找回了,六百兩分文不差,全在裏頭。”

他笑著一拍手,根本不給她留出反應的間隙,旋身便走。他走回文淑那邊,翻身上馬。

他自己也說不好為什麽要幫她,是因為早就幫過她一回?因為她也是個“賊”?因為她那深及萬丈的懸崖,只消他動一動小指頭就能抹平?嗐,大概還是因為他有錢,而她漂亮唄!既然他有錢到想幫誰就幫誰,幹嗎不幫漂亮的?何況她又漂亮又好玩,第一次見面她被嚇得尿褲子,第二次則為了區區幾百兩在街頭痛哭,一哭就一臉的鼻涕眼淚,連她的名字都好玩,小、螞、蟻。

柳夢齋突然想起來,他方才忘了問一問她的大名。

萬漪抱著那一只錢袋,如墮夢中,還是那兩個外場在一旁的大呼小叫喚醒了她——“姑娘,你可真是人小鬼大,不言不語的,竟就勾搭上了花花財神?”“哎喲,這可是一門大買賣,姑奶奶好好巴結!”……

萬漪對外場們勉強一笑,她早就聽聞過“花花財神”的大名,據說是京城首富柳承宗的獨子,名叫柳夢齋——卻原來“他”就是柳夢齋。

她回到屋裏頭,背過人打開錢袋,裏面當真裝著六百兩銀票,分文不差。她弄不明白這一切怎麽可能發生,但她隨即又一次回憶起那一所噩夢般的狗屋與朝她直撲而來的死亡。假若一個人只消動用三根手指就可以截住死亡,那麽他的世界裏也許就沒有“不可能”。萬漪慢慢攥緊了柳夢齋的錢,眼前浮現出他的臉容來——剛才他又像那樣對她一笑,嘴角斜斜的,露出一口亮得像閃電的白牙。

每一次他乍然的顯現都像是閃電,突然、耀眼,把她的絕望徹底照亮。

然後就再度將她拋入困惑的黑暗中。

柳夢齋自攜蔣文淑而去;棋盤街的八仙飯莊三樓上有一套雅室,常年獨為他一人保留。幾名夥計伺候他二人進房落座,房中是一橫兩豎的三間,正中的飯廳四壁掛滿了名家手筆,桌上也早就排好了各色冷盤。文淑卻獨揀了一碟葵瓜子剝著,眼皮子也不擡道:“我想起個笑話來。剛結識你的時候,姐妹們都勸我別沾你,說你是個‘桃花眼、葵花心’,見一個愛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