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萬艷書 貳 上冊》(2)(第4/5頁)

那個人——外號叫什麽“鉆倉鼠”,說完了這一長串,就連大氣也不敢再出一口。

柳夢齋點點頭,所以娘就在這兒了,在這口木匣子裏,匣子長三尺、寬一尺,裏面盛放著她的顱骨、頸骨、枕骨、尺骨、蝶骨、月骨……整整二百零六塊骨頭。不知為什麽,柳夢齋覺得很失落,他花費了那麽久去尋找母親的下落,這就是她了,然而這一點兒也不是她。他依舊沒有找回她,她的笑容、聲音、氣味,還有她每每與天空對峙的目光。

他的手駐留於一截筆直修長的脛骨,骨頭上的肌肉已盡皆消噬,連一絲細微的筋節也沒剩下。柳夢齋捧起這一根脛骨,將它放上台面的一塊白布,掏出了總是系在他腰間的一串取具——他用來偷盜的工具,拿其中一枚磨得極鋒利的大白錢重重橫割開自己左手的手腕。

一旁的鉆倉鼠失聲驚呼:“小老板!”

柳夢齋用一個眼神令他閉嘴,他讓奔湧而出的熱血不停滴落在那根遺骨之上。隨後他伸出手,忠順上前來,替他在傷處倒上藥粉,又捆紮了繃紗。接下來,柳夢齋拿起白布把殘留在骨頭表面的血跡拭掉,細細翻看一遍。一刻後,他悵然若失地扔開了手中的東西,與之前的虔敬比起來,他的手勢顯得輕褻無比。

這屋子是化人場工頭的值房,彌漫著一股發甜的黴味,光照慘淡。柳夢齋坐倒在屋角的椅上,半張臉全陷在陰影間,看起來像是自己的鬼魂。

“這不是我母親的遺骨。”

鉆倉鼠張大了嘴巴,“這……小老板,這是小人親手挖出來的,絕不會出錯。”他一步就躥到那一張臨時支起的神台之前,也對著那骨頭看了看,“您瞧,滴血認骨,您的血這不全都滲進去了?定是老夫人的遺骨沒錯!”

柳夢齋盯著左手腕上的繃紗說:“我說了不是。”

他對自己的判斷極其肯定。關於娘,他所剩的記憶非常少,也非常模糊,但有一段卻被異常清晰地保留了下來:她像一只乘著風的美人風箏一樣,幾下就飛身上了房,她在頂高的房檐上踮腳走著,笑聲四面回蕩;怒氣沖沖的父親隨之趕來,他信手抄起練功的一只小石鎖沖娘擲過去。娘栽下來的時候也好像是一只美人風箏,只不過風已拋棄了她。有好久,娘的兩腿上都綁著夾板,傷好了以後,她走起路來總有些不得勁。柳夢齋遠遠算不上一個專業的仵作,但他在這方面所下的功夫足以使他懂得,那麽深的骨折一定會留下痕跡,液體會在曾經的斷骨處滲入得更快、更深,且難以擦除。而他眼看這一條脛骨吃掉了他的每一滴血,光滑得毫無瑕疵。無疑,這是一副完美的骸骨,但並不是娘的。

骨頭就是這樣子,這些在軟弱的血肉全部腐壞、在生命的假象一一退場之後,人們僅剩的、曾經存在過的證據,它們潔白、頑固而不朽,不會欺騙,不會為金錢說謊。

鉆倉鼠還在不死心地同他爭辯,反復要求著一個理由。但柳夢齋絕不會講出來,要知道他懸賞了整整一千兩銀子去尋找母親和弟弟的遺骨,假如他辨認真偽的依據傳揚了出去,那麽不出十二個時辰,就會有一千具惟妙惟肖的遺骨被送來他面前。他懷疑鉆倉鼠就是這麽幹的——為了偽造一副十七年前的遺骨,現找一個女人來殺掉,再連夜做舊——他肯定他就是這麽幹的。

如此拙劣的把戲本該激起他的憤怒來,但柳夢齋卻只覺出了一股沒來由的放松,甚至是隱隱的感激。“該你的賞錢,我照數給你。拿上那玩意,走你的吧。”

鉆倉鼠嘴邊的兩撇細須根根奓起,“小老板,這就是柳老夫人的遺骸,您為何不認哪?老夫人怎麽能安息哪!”

“你再啰唆一句,賞銀減一半。”

鉆倉鼠愣了愣,卻依舊一跺腳道:“小老板,小人只不懂,明明是夫人的遺骸,滴血為證,您怎地不認?就算您不認,也好歹給小人一個明話!”

“現在走,你還能拿五百兩。”

“小老板,錢不錢的都在其次,小人要的是一個理。我辛辛苦苦找到了遺骨,您非說我冤您,這——這我不冤死了嗎?”

柳夢齋的面容忽地顯露出一種冷淡的笑意,他一眨不眨地盯住了鉆倉鼠,“是‘他’命你來騙我的,對吧?”

即使在這般昏暗的光線下,也能看到鉆倉鼠的臉色在刹那間為之一變。他強作出驚訝的神色,“誰?沒人要騙小老板哪。這真是老夫人的遺骨,您信我!”

柳夢齋只信一件事,像鉆倉鼠這種人,哪怕把他們一輩子所說的實話都寫在一片巴掌大的紙上,最後那張紙也會留下駭人的空白。這些個冷酷無情的兇手、言而無信的騙子……能叫他們保持忠誠的對象歷來只有一樣:錢。而眼見鉆倉鼠寧願冒著失去巨額賞錢的風險,也要說服他這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骸骨屬於他母親,柳夢齋只能得出一個結論:有人出了更高的價格,只為了使他吞下這苦澀的謊言。